第1章

意识沉沦的最后几秒,张亦微感觉自己像一片被风扯碎的枯叶。三十二层楼的高度,足够让下方城市的万家灯火扭曲成一片冰冷流淌的星河。没有尖叫,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到骨髓里的疲惫,终于被地心引力温柔地、彻底地接管。风在她耳边呼啸,是这个世界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喧嚣,然后便是急速下坠带来的短暂失重,接着是彻底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没有传说中的白光隧道,没有慈祥的引路人。只有窒息般的沉重,如同沉在墨汁般粘稠冰冷的海底,巨大的水压碾碎每一寸感知。时间失去了意义,意识在虚无中漂浮,沉浮。

然后,一种原始的、无法抗拒的挤压感从四面八方狠狠袭来,仿佛被塞进了一条极其狭窄、冰冷滑腻的通道。骨头被揉捏,肺腑被挤压,伴随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刺骨的寒意。窒息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残留的意识,本能地想要呼吸,想要挣扎,可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推搡着、拖拽着。

“哇——!”

一声嘹亮到刺耳的啼哭,猛地撕裂了这片混沌粘稠的黑暗。这声音如此陌生,又如此不受控制地从她自己这具陌生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冷!刺骨的寒冷包裹着赤裸的皮肤。她下意识地想蜷缩,想抱住自己,却只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和无力,四肢软得像面条,根本不听指挥。更强烈的感觉是——痛。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又被强行拼凑回去,残留着被碾压的钝痛。

一股浓烈到呛人的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不是现代消毒水或汽车尾气的味道,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陈旧的、带着土腥气的混合体:干燥的尘土,燃烧后略带焦糊的植物油脂味,似乎是某种灯油,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艾草和某种不知名香料混合的苦涩药味。这气味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古老而陌生的沉重感。

视觉模糊得像蒙了十层毛玻璃,只有大团昏暗的光影在晃动。她费力地转动眼珠,视线艰难地聚焦。上方是深色的、粗大的木头房梁,交错着支撑起一个高耸的屋顶,上面似乎雕刻着繁复的、看不真切的图案。屋顶的阴影里,几点昏黄的光源在摇曳,映出下方垂挂着的、同样色泽深沉厚重的织物轮廓。

不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不是她坠落时最后看到的城市夜空。

这是哪里?

“公主安泰,哭声甚是响亮。”一个平淡无波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用的是某种晦涩难懂的语言,但奇异的是,她的意识核心竟然理解了!那语调里没有新生命诞生的喜悦,只有一种程式化的、近乎冷漠的陈述。

“陛下已得讯。”另一个稍微苍老些的女声接道,带着一丝谨慎的恭敬,“郑夫人耗力过甚,正由医者施针。”

碎片化的信息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她混乱的意识。

公主?陛下?郑夫人?

这几个词,连同这完全陌生的环境、这具婴儿的身躯、这古老沉滞的空气,瞬间拼凑出一个荒谬绝伦、让她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答案。

大秦?秦始皇?公主?一个史书上从未记载过的、连名字都湮灭在尘埃里的女儿?

巨大的荒谬感和比从三十二楼坠落更深沉、更彻底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她残存的意识彻底淹没。

死了。她明明已经死了!

从那样绝望的高度跃下,就是为了结束现代世界里那喘不过气的痛苦——无休止的否定、冰冷的家庭、压垮灵魂的重担。她以为死亡是终点,是永恒的宁静。可命运跟她开了一个何等残酷的玩笑?竟将她投入这具两千多年前的婴儿躯壳里,投入这等级森严、视人命如草芥的、属于千古一帝嬴政的宫廷?

死都死不利索吗?

还要在这炼狱里再活一遍?以这种完全失去掌控、连呼吸都无法自主的方式?

不!绝不!一丝尖锐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决绝在她混乱的婴儿意识中炸开。

她不要活!尤其不要这样活!

一双带着薄茧、略显粗糙的手将她托了起来。动作很稳,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力道,将她裹进一块相对柔软但依旧透着凉意的织物里。她勉强聚焦视线,看到一个穿着深褐色曲裾深衣、头发一丝不苟挽在脑后、用一块深色布巾包住的妇人。她的脸型方正,法令纹很深,嘴唇紧抿着,眼神低垂,落在她身上,却像在看一件需要小心处理的贵重物品,里面没有丝毫属于人的温情暖意。这大概就是那个被称为“赵媪”的乳母。

赵媪将她抱在臂弯里,动作熟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试图将她的头靠近自己的胸口。一股混合着汗味和淡淡奶腥气的体味传来,并不难闻,却无比清晰地昭示着这具身体的依赖性和脆弱性。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这具身体对食物的本能渴望,与她灵魂深处强烈的抗拒和厌弃激烈冲突。

她猛地扭开头,用尽这具婴儿身体里所有的力气,紧紧闭着嘴,拒绝那象征着生存的源头靠近。

“咦?”赵媪似乎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只是用那平板的声音低语,“公主尚不习惯,不急。”她再次尝试。

她更加剧烈地挣扎,小小的头颅左右摆动,喉咙里发出抗拒的呜咽。她不要吃!她不要活下去!这具身体本能的求生欲让她感到羞耻和愤怒。

婴儿的挣扎在成人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赵媪轻易地固定住她的头,带着薄茧的手指甚至有些强硬地试图撬开她的嘴。她用牙龈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娇嫩的软肉,一股细微却尖锐的痛楚和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这痛楚反而让她混乱绝望的意识获得了一丝诡异的清醒和掌控感——这是她唯一能进行的反抗。

僵持了片刻。她的力气在急速消耗,拒绝吸吮带来的饥饿感和虚弱感开始侵袭这小小的身体。赵媪终于松开了手,将她稍稍放远一点,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转头对旁边侍立的一个更年轻些的宫女低声吩咐了几句,用的是她还无法完全理解的短促秦语。

很快,另一个穿着同样款式但颜色更浅麻布深衣的宫女端着一个黑色的小陶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碗里是半碗深褐色的液体,散发着比空气里更浓郁、更令人作呕的苦涩药味。

赵媪接过小碗,用一只同样材质的黑色小木勺舀起一点药汁。那药汁粘稠,颜色深沉得像凝固的血块。她没有再尝试喂奶,而是直接将勺子递到她嘴边。

“公主,饮些安神汤,于你有益。”语气依旧是那种缺乏起伏的恭敬。

她再次紧紧闭着嘴,甚至试图把脸埋进襁褓。但婴儿的脖颈太软,赵媪一只手就轻易地托住了她的后颈,另一只手稳稳地将勺沿抵在她紧闭的唇缝上。冰冷的陶质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药汁强行灌了进来!浓烈的苦涩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草木腥气,直冲鼻腔和喉咙。她被呛得剧烈咳嗽,小小的身体痛苦地弓起。更多的药汁随着咳嗽被灌入,滑过食道,留下火烧火燎的灼痛感。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模糊了她本就昏花的视线。

她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挣扎,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未消散的痛楚。赵媪的动作稳定而耐心,没有丝毫慌乱,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日常的、必须的工序。一碗药汁,就在她无法抗拒的呛咳和吞咽中,被灌下了大半。剧烈的苦涩和呛咳带来的窒息感,如同酷刑,折磨着她脆弱的身体,也凌迟着她绝望的灵魂。

灌完药,赵媪用一块柔软的细麻布轻轻擦去她嘴边、下巴上的药渍,动作依旧一丝不苟。然后,她被重新放回那个铺着锦褥的摇篮里。摇篮放在一张低矮的、漆色深沉的木榻旁。

药力很快开始发作,一种沉重的麻木感从胃部向四肢蔓延,像湿冷的藤蔓缠绕上来,拖拽着她的意识。身体的不适和疲惫感汹涌而至,眼皮重得如同坠了铅块。但灵魂深处那股冰冷的、不甘的火焰却烧得更旺。她不要这样活着!绝不!

意识沉浮间,她像一个被困在透明玻璃罩里的囚徒,被迫观察着这精致牢笼里的生活。

光线永远是昏沉的。即使白天,从高处那狭窄的、糊着某种厚实窗纸的窗口透进来的光也显得浑浊无力,被殿内无处不在的阴影吞噬大半。照亮这空间的,主要是靠墙摆放的几座青铜灯盏。灯盏造型古朴,多为豆形或人形俑举灯,里面燃烧的灯油散发出持续的、带着黑烟的刺鼻气味,在深色的梁柱和幔帐上留下经年累月的油腻痕迹。空气里总是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偶尔掠过的气流中飞舞。

殿内异常安静。除了她自己偶尔无法控制的细微呜咽或赵媪走动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其他声响。侍奉的宫女们像一道道沉默的影子,穿着统一的、略显粗糙的麻布深衣,颜色是沉闷的灰或褐。她们走路时脚步放得极轻,低着头,视线永远垂落在自己脚尖前一小块地面。她们的动作简洁、精准、刻板,擦拭案几、更换灯油、整理幔帐,每一个步骤都像是演练过无数遍的仪式,透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秩序感。她们彼此之间几乎不交谈,眼神偶尔接触,也迅速避开,如同惊弓之鸟。她甚至注意到一个负责擦拭地板的宫女,每一次弯腰时,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寒冷是另一个无处不在的敌人。深秋的寒意透过厚厚的宫墙渗入。殿内一角放置着一个铜制的大炭盆,里面燃烧着上好的木炭,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炭盆周围暖意融融,但稍远些的地方,寒意便丝丝缕缕地透骨而入。炭火带来的不仅是温暖,还有更干燥的空气和不易察觉的、漂浮的烟尘。她记得有一次,一个负责添炭的宫女在炭盆边停留得稍久了些,起身时脚步突然踉跄了一下,脸色发白,额头渗出细汗。她被另一个宫女迅速而沉默地搀扶出去,再也没有回来。后来隐约听赵媪对医官低语,提到了“炭毒”(一氧化碳中毒)。一条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惊起。

食物单调得令人绝望。赵媪喂给她的,主要是粟米熬成的浓粥,煮得稀烂,几乎尝不出米粒的形状和味道。偶尔会加入一点捣成糊状的肉糜,带着浓重的腥气,调味料似乎只有简单的盐,咸味粗糙而直接。没有甜味,没有复杂的香气,只有维持生命最基本的热量和味道。水也是温吞的,带着一股陶罐特有的土腥味。每一次进食,都像是在完成一项维持这具囚笼运转的任务,毫无愉悦可言。

更让她窒息的是那无处不在的、森严刻板的秩序感。时间在这里被精确地分割。清晨,殿外会传来清晰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报时声又或许是某种敲击铜器,标志着一天的开始。宫女们随之而动,更换灯盏、准备洗漱用品,动作整齐划一。物品的摆放有严格的位置,案几、灯盏、水罐、甚至她的摇篮的位置,都似乎有看不见的刻度在丈量。赵媪抱着她在殿内走动,路线也几乎是固定的,从不逾越某些无形的界限。这是一种融入骨髓的、冰冷僵硬的规则,比现代社会的任何规章制度都更具压迫感,它抽离了人性的温度,只剩下服从和位置。

在她降生后的第三日,那位生育了她的郑夫人,终于踏入了这处偏殿。那是一个午后,殿内光线依旧昏暗。

郑夫人被宫女簇拥着,步履有些虚浮,脸色苍白,眉宇间锁着浓重的倦怠和一丝挥之不去的轻愁。她穿着素色的深衣,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素纱,发髻简单挽起,只簪了一支素玉簪。

她没有立刻靠近摇篮,只是站在几步之外,目光隔着一段距离落在里面那个小小的襁褓上。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有身为母亲的本能牵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疏离和一种……近乎漠然的疲惫。

“陛下赐名了吗?”郑夫人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气弱。

“回夫人,尚未。”赵媪恭敬地垂首回答。

郑夫人沉默了片刻,目光在那小小的、紧闭双眼、仿佛对一切都无知无觉的婴儿脸上停留。许久,才低低地、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语气说道:

“既如此……就叫‘怀瑾’吧。”

她停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落,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晦暗情绪,声音更轻了,像是说给自己听:

“怀抱美玉……却终是无用之物。”

这句话如同冰冷的露珠,滴落在沉寂的殿宇中。怀抱美玉,却觉无用——这便是她为这个不被期待的女儿定下的名字,一个带着母性微光却又浸透了深深失望与宿命感的烙印。

赵媪立刻躬身:“喏。怀瑾公主安好。”

从此,“怀瑾”便成了她在这深宫中的身份烙印。宫人们称她为“怀瑾公主”或更符合秦制的“某公主”。那个属于现代的名字——张亦微——连同那个绝望纵身一跃的灵魂,被彻底埋葬在了时光的尘埃之下。她是嬴怀瑾,大秦宫廷里一个史书无名、甚至连母亲都觉得“无用”的公主。

求死的念头,在这日复一日的观察、煎熬和“怀瑾”这个名字带来的冰冷宿命感中,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沉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坚硬。这华丽的宫殿是她的囚笼,这婴儿的躯壳是她挣脱不了的枷锁,这“怀抱美玉却无用”的名字更是无形的嘲讽。现代的绝望是精神上的窒息,而这里的绝望,是精神和身体的双重凌迟,更添一层古老而厚重的黑暗。她唯一的念头变得清晰而偏执:长大。至少要拥有掌控这具身体、结束它生命的能力!

她尝试过一切婴儿能做到的方式。

赵媪喂奶时,她故意在吞咽的瞬间放松喉咙,让奶水呛入气管。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小小的脸憋得青紫。然而经验丰富的赵媪立刻将她倒提起来,用力拍打背部,直到她将呛入的奶水咳出。赵媪的眼神里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仿佛在看一件不听话的物品,而非一个痛苦的生命。

在赵媪转身整理物品的短暂瞬间,她尝试过屏住呼吸。用力闭紧嘴巴和鼻孔,小小的胸膛憋得生疼,眼前开始发黑,星星点点的光斑在视线里乱窜。可婴儿身体的本能求生欲是如此强大,在意识模糊的临界点,身体会不受控制地猛地张开嘴,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她唯一能稍微“主动”发起的攻击,是趁着赵媪不注意,或者在她将自己放在铺着锦褥的木榻上时,用自己那还无法自如控制的头颅,猛地撞向旁边坚实的、雕刻着简单云雷纹的木质床栏。

“咚!”

一声闷响。额头传来尖锐的疼痛,瞬间让她眼冒金星。这痛楚让她绝望的心头掠过一丝病态的、短暂的快意。然而,婴儿的力量太小了。撞击的力度最多只能在娇嫩的皮肤上留下一块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带来一阵眩晕和疼痛,却远远不足以致命。赵媪闻声回头,看到那块淤青,也只是微微蹙眉,低声吩咐宫女取来一种气味清凉的绿色药膏,仔细地给她涂抹上。药膏带来丝丝凉意,缓解了疼痛,却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那点微弱反抗的火苗,只剩下更深的无力与冰冷的绝望。

每一次尝试的失败,都像一把钝刀,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反复切割。她恨这具身体的脆弱无力,恨这森严宫殿的铜墙铁壁,更恨这无法挣脱的命运和那个带着宿命感的名字。她对这个世界,对这个时代,包括这具身体的所谓“父母”——那位高高在上、只在宫人口中听闻其威名如雷霆的“陛下”,以及那位生育了她、赐予她“怀瑾”之名却视她为“无用之物”的“郑夫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期待和归属感。他们对她而言,只是构成这巨大囚笼的一部分,是命运施加给她的、不可抗拒的枷锁。她只想逃离,用尽一切办法,哪怕粉身碎骨,只要彻底结束这一切。这具名为“嬴怀瑾”的躯壳,是她急于摆脱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