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绝望的挣扎中一天天过去。怀瑾的身体像一棵被强行灌溉的小草,在药汁和粟米粥的维持下,极其缓慢地生长着。她能模糊地发出“咿呀”声,能笨拙地翻身,也能靠着东西坐上一小会儿了。但那双眼睛,大多数时候依旧沉寂得像两口深井,偶尔掠过一丝与婴儿全然不符的、冰冷的厌倦,仿佛看透了这无望的轮回。
这天,殿内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光线似乎比平时亮堂了些,宫女们走动的脚步更轻快些,空气中还飘着一股淡淡的、不同于寻常草药的清雅香气。赵媪给她换上了一件细麻做的红色小深衣,衣襟边缘用深色的线绣着简单的格子花纹,头发也用一根红丝带系了起来。
“夫人今日要带公主去‘观星阁’。”赵媪一边给她整理衣领,一边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少有的谨慎。怀瑾心里毫无波澜,去哪里对她都一样,不过是换个地方当囚徒。
赵媪抱着她,穿过几道挂着厚重深色布帘的门廊。光线忽明忽暗,空气里混杂着不同宫殿特有的、灰尘、香料和微微潮湿的味道。最后,她们走进了一座格外高大的宫殿。
这宫殿里面很宽敞,支撑屋顶的柱子又粗又黑。最显眼的是旁边一段宽阔的、向上延伸的木楼梯。台阶被打磨得还算光滑,但边角处还能看出木头原本的纹路和岁月留下的痕迹。赵媪抱着她,跟在几个人后面,一步步往上走。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着深青色长裙、外面罩着一层薄薄白纱的女人。她的头发梳得很精致,插着几根简单的玉簪子,走起路来很端庄,但步子有点慢。怀瑾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纤细又挺直,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疏离感。这大概就是她的“母亲”,郑夫人。她身边围着几个穿着好些的宫女,个个都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越往上走,空气好像流通了些,光线也更亮了。高处有风,带着深秋特有的凉意,吹散了宫殿里那股沉闷的药味和油烟味,但也带来了更刺骨的寒冷。怀瑾被裹在襁褓里,又被赵媪抱着,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终于走到了最高处。这里像是个巨大的露天平台,四周围着矮矮的石栏杆。视野一下子变得无比开阔!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下面一片连着一片、铺着深色瓦片的巨大宫殿屋顶,像沉睡巨兽的鳞片,在灰白的天光下闪着冰冷的光。更远处,是高耸入云、如同巨龙般盘踞的巍峨宫墙。青灰色的土墙厚得吓人,墙顶上有拿着长戟的卫士,像一个个黑色的剪影,一动不动。这堵巨大的墙,像一把冰冷的刀,把世界硬生生切成了两半:里面,和外面。
赵媪小心地把她放下,让她靠在冰凉的石栏杆内侧坐着。栏杆上雕刻着简单兽头的花纹。郑夫人被宫女们围着,站在稍远点的地方,似乎在眺望远方,并没有多看她一眼。
风更大了,吹乱了怀瑾额前细软的头发。她下意识地伸出小手,扒住冰凉的石栏杆边缘,用尽力气,一点一点地把小小的身体往上撑。视线,终于艰难地越过了那堵象征着权力与隔绝的高墙。
墙外的景象,如同一幅巨大而残酷的画卷,带着尘土和血腥的气息,猛地撞进了她的眼睛!
苦难的画卷
远处,一片尘土飞扬的空地上,像蚂蚁搬家一样,移动着一队队灰扑扑的人影!他们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几乎遮不住身体,露出嶙峋的肋骨和黝黑的皮肤。更刺眼的是,许多人脸上刺着青黑色的印记(是犯罪的标记,叫黥刑),像丑陋的烙印。他们拖着巨大的石头条或者沉重的圆木,粗粗的绳子深深勒进皮肉里。每挪动一步,都伴随着沉闷的拖地声和压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痛苦号子。穿着赭色小吏衣服的监工,手里挥舞着长长的皮鞭,像驱赶牲口一样。鞭子撕裂空气的尖啸声,隔着老远,模糊地传了过来。一个特别瘦弱的人脚下一软,沉重的石头条“咚”地砸在地上。监工立刻冲上去,鞭子像毒蛇一样狠狠抽落!那人蜷缩在地,身体痛苦地抽搐着。没有惨叫,只有一片死寂般的麻木。旁边的人眼神空洞,只是机械地弯下腰,想重新抬起那巨石。
视线拉近,宫墙根下,一片被卫士驱赶开的空地上,一个枯瘦的身影死死抓住了怀瑾的目光。那是个妇人,穿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麻布短褂,头发乱得像草窝。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布裹着的小小襁褓。妇人跪在地上,朝着宫门的方向,身体趴得很低,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她似乎在哭喊,在祈求着什么,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只剩下像受伤野兽一样的呜咽。她怀里的襁褓,安静得可怕,一动不动。一个持戟的卫士,像一尊冰冷的青铜雕像,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眼神漠然地扫过她,仿佛在看一块碍眼的石头。卫士手中的长戟在灰白的天光下闪着寒光。妇人往前爬了两步,卫士立刻上前一步,戟尖微微往下一压,一个无声的警告。妇人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去,绝望地把脸深深埋进怀中那毫无声息的襁褓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更近一点的街角,围着一小群人。一个穿着赭色吏服、头戴小帽的小官站在一块稍高的石头上,手里举着一卷打开的竹简,正在大声念着什么。他的声音又大又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风声隐隐传来:“……凡朝廷征召,逃避不去,罚两副铠甲!迟到三天到五天,斥骂;六天到十天,罚一面盾牌;超过十天,罚一副铠甲……”(出:秦律《徭律》条文)。人群中央,跪着一个同样衣衫破烂的男人,头垂得低低的,身体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和一个面黄肌瘦、大概七八岁的男孩被两个拿戈的兵士死死拦住。老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那孩子则不管不顾地哭喊着“阿父!阿父!”,声音尖利凄惨,充满了撕心裂肺的恐惧。念完条文,小官面无表情地一挥手,两个如狼似虎的兵士立刻上前,粗暴地把那跪地的男人拽了起来。男人发出短促而绝望的哀嚎,徒劳地挣扎着,被拖向街角一处更深的阴影里。老头和孩子的哭嚎声瞬间拔高,又被兵士凶狠的呵斥声压了下去,最终只剩下压抑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悲泣。
这些声音——皮鞭的尖啸、妇人绝望的呜咽、孩子恐惧的哭喊、官吏冰冷的宣判、被拖走者短促的哀嚎——混杂着深秋的冷风,像一把把烧红的钢针,狠狠地、不停地扎进怀瑾的耳朵,穿透她婴儿脆弱的耳膜,直刺进灵魂的最深处!
她小小的身体瞬间僵住了,像被无形的寒冰冻住。扒着石栏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睛里,第一次掀起了滔天巨浪!
是来自灵魂的震颤
不是书上写的!不是冷冰冰的数字和模糊的描述!
这是真的!是活生生的!是正在发生的!
是鞭子抽在皮肉上绽开的血花!是巨石压垮脊梁的呻吟!是孩子饿死前无声的沉寂!是亲人被拖走时那撕心裂肺的恐惧!是冰冷的律法条文下,像野草一样被轻易碾碎的生命!
她之前所有的绝望,所有对自己处境的厌弃,所有想死的念头,在这铺天盖地、具体得可怕、沉重得让人窒息的真实苦难面前,忽然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奢侈!甚至带着一种让她自己都觉得羞耻的“特权”——至少,她还能在这高墙里面,裹着好料子,喝着粟米粥,被一个虽然冷漠但尽责的乳母照顾着。她不用挨鞭子,不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饿死在怀里,不用害怕下一刻就被拖走受刑!
一种来自她骨子里、属于那个叫张亦微的现代人灵魂深处的悲悯,像滚烫的岩浆,猛地冲垮了她自我封闭的绝望壁垒。紧接着,是滔天的愤怒!对这吃人制度的愤怒!对施暴者的愤怒!对这无边无际苦难的愤怒!
一个荒谬的念头,像石头缝里顽强钻出来的小草,无法控制地在她冰冷的心头冒了出来:我……至少……还在这里……顶着这个公主的身份……是不是……能做点什么?哪怕……一点点?就一点点?
这个念头本身,就让她自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和恐惧。
她凭什么?她只是个三岁孩子!一个被困在华丽牢笼里、连自己生死都管不了的孩子!一个连史书都懒得记名字的、微不足道的公主!
改变?在这等级森严、律法比铁还硬、大王就是天的秦朝?在这人命比草还贱的时代?
简直是痴心妄想!像蚂蚁想摇动大树!
这点微弱的念头,像黑暗中刚擦亮的一点火星,刚冒出来,就被迎面而来的、更加庞大、更加冰冷的绝望深渊死死盯住。那深渊的黑暗,比她之前只想死的念头,更厚重,更让人喘不过气。前面的路,好像比死亡本身,更黑暗,更漫长,更加看不到尽头。
赵媪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弯下腰,用那双依旧没什么温度的眼睛看着她,声音平板地问:“怀瑾?风大天冷,是不是不舒服?” 她顺着怀瑾僵直的目光方向,看向宫墙外那片混乱与苦难,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外面吵闹,公主还小,别被吓着了。”
怀瑾没有回应。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宫墙的方向,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之前喝下的那碗苦药水好像又在胃里翻腾起来。
郑夫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在宫女的簇拥下慢慢走了过来。怀瑾终于看清了这位“母亲”的脸。一张挺漂亮的脸,皮肤很白,眼睛细细长长的,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带着疲倦的轻愁,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她的目光落在怀瑾身上,带着点探究,点不易察觉的生疏,还有一点……困惑?大概是因为怀瑾此刻的眼神太奇怪了,那里面翻滚着的情绪——同情、愤怒、惊吓、茫然——根本不像一个三岁小孩该有的。
“怀瑾?”郑夫人开口,声音轻轻的,带着刻意放软的调子,但同样没什么真实的暖意,“在看什么?告诉阿母。”她伸出手,似乎想摸摸怀瑾的脸。
怀瑾猛地一缩,躲开了那只涂着红指甲、保养得很好的手。动作不大,但抗拒的意思很明显。她垂下眼皮,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蝴蝶翅膀,剧烈地颤抖着,盖住了眼底翻腾的情绪风暴。再抬起头时,那双眼睛里的惊涛骇浪已经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更深的、近乎空洞的死寂,像被冻住的死水。她慢慢地、非常缓慢地摇了摇头,小嘴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郑夫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她看着怀瑾那双深不见底、毫无孩童光彩的眼睛,那里面透出的死寂让她心头莫名地一紧。她收回了手,脸上那层轻愁似乎更深了些,最终只是对赵媪淡淡地吩咐了一句:“风大了,抱公主回宫吧。小心别着凉。”语气里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回去的路上,怀瑾异常安静。她没有再试图去看宫墙外的景象,只是把小脸埋在赵媪带着淡淡汗味和奶腥气的肩膀上,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
被重新放回那张铺着柔软锦褥的木榻上时,殿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油烟气、药味和灰尘味的沉闷空气又包裹上来。角落里的炭盆散发着稳定的暖意,却一丝一毫也驱不散她心底透骨的寒冷。
被撕扯的心
身体很累,被冷风吹得有些麻木,但脑子却异常清醒,清醒得像被冰水反复浇过。两种完全相反的力量在她心里疯狂地撕扯、打架!
一边,是那刻进骨子里的绝望和对这个陌生地狱的恐惧抗拒。死亡的诱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晰过。那是永远的安宁,是彻底摆脱这无边痛苦的唯一出路。只要闭上眼睛,放弃挣扎,任由这小小的身体在虚弱中消失,或者等一个机会……她就能解脱了。这个念头像条盘踞在深渊里的毒蛇,散发着冰冷的诱惑。
另一边,却是宫墙外那妇人绝望的呜咽、孩子死寂的襁褓、刑徒麻木的眼神、被拖走者短促的哀嚎!这些声音,这些画面,在她脑子里不停地闪回,每一次都让她灵魂颤抖,心像被火烧一样痛!一种来自她现代人灵魂深处的、无法磨灭的同情和良心,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的冷漠。更有一丝微弱到连她自己都觉得害怕和可笑的念头:也许……能……做一点点事?哪怕只让那个孩子……活下来?这个念头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带来一丝微弱的光,也给她套上了更沉重的枷锁和更深的绝望——因为她太清楚这有多难了!
这矛盾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着她的心脏,越勒越紧。
华丽的锦被很软,却感觉不到一点暖意。她躺在那里,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挂着的、雕刻着兽头花纹的青铜小香炉,里面空空的,没点香,只是个冰冷的摆设。
如果……如果最后还是要死的呢?如果死亡是她唯一能确定的终点……
那么,在走向这个终点的路上,在等着这具小身体长大到有足够力气结束一切之前,能不能……试着……让看到的那些人,少受一点苦?哪怕只改变一个孩子饿死的命运?只让一个人少挨一鞭子?
这个想法,微弱得像风里残烛的火苗,光很暗,好像随时会被黑暗吞掉。可它却顽强地跳动着,不肯彻底熄灭。它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无力感和恐惧。在这个庞大、冰冷、律法比铁硬、大王就是天的秦朝面前,她这个小小的存在,这个史书都不屑记名的公主身份,能做什么?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光是想想,就让人绝望得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小小的身体,小小的拳头在锦被下紧紧攥住。指甲,那一点点婴儿脆弱的指甲,深深地、狠狠地掐进了柔软的掌心!
一丝尖锐的、清晰的痛楚,像微弱的电流,猛地从掌心窜起,沿着胳膊,直刺进她混沌麻木的脑袋!
这痛楚这么小,却又这么……真实!
怀瑾的身体猛地一抖,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空洞的眼睛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细微的痛楚刺穿了。
这微不足道的痛楚,竟是她掉进这大秦深宫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