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赵媪那句“风雨要来了”的余音,和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像冰冷的铁钩,死死钩在嬴怀瑾的心尖上。

空气里那股渭水坑填平后的焦臭,如同浸透了血的裹尸布,沉甸甸地压在咸阳宫每一寸空间,也沉沉地压在椒房殿内每一个人的神经上。

嬴怀瑾蜷在熏香过度的殿角,小小的身子几乎被厚重的锦缎凭几吞噬。她看着郑夫人失魂落魄地坐在茵席上,指尖神经质地刮擦着腰间玉组佩,发出“刮刮”的刺耳声响。宫人们屏息垂手,影子被摇曳的灯烛投在墙上,如同僵立的偶人。

一只微凉粗糙的手,带着近乎绝望的力道,将怀瑾更深地揽进一个带着汗味和淡淡草药气息的怀抱。是赵媪。下巴抵在怀瑾头顶,胸腔里压抑的震动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她干裂的嘴唇几乎贴着怀瑾的耳廓翕动,气息滚烫而破碎:

“小公主……阿禾…那孩子……被填进坑了……就在渭水南岸……和那些…那些读书的先生一起……”

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怀瑾的后颈,沿着脊骨滑下,留下灼人的湿痕。

怀瑾没有动。小小的身躯僵硬如石。她缓缓摊开一直紧攥着的左手。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紫的月牙痕。那枚青白玉蝉就躺在这片狼藉的掌心中央,被体温捂得温热,光滑翅脉上的细微刻痕,此刻深陷如黥面烙印。前世高楼的风声,与渭水畔烈焰的噼啪、绝望的哭嚎混作一处,将她牢牢钉在这血腥的泥沼。

殿内死寂。唯有郑夫人指间玉组佩的刮擦声越来越急促,像濒死者最后的喘息。她猛地抬起毫无血色的脸,目光空洞地扫过,最终落在那小小的身影上。像是溺水者抓住浮木,她的指尖神经质地绞着腰间一枚玉组佩,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刮擦着温润的玉片,发出细微而刺耳的‘刮刮’声。带着失控的颤抖,随后指尖又拂向怀瑾的额发

就在即将触到眉心的刹那,怀瑾动了!小手快如闪电,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一把抓住郑夫人的手指,手心汗湿滚烫,黏腻包裹住郑夫人冰凉的手指。另一只手,则毫不犹豫地将那枚温热的、带着她掌心掐痕和汗水的青白玉蝉,用力塞进郑夫人僵硬的手心!

她仰起脸,黑沉沉的眼珠直勾勾望进郑夫人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

“阿母……” 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虫豸啃尸骨的时候……这玉蝉……也会觉得冷吗?”

“哐当——!!!”

一声刺耳欲裂的巨响炸开!郑夫人被那声诘问骇得魂飞魄散,猛地抽手后退,宽大袍袖带倒了身旁沉重的青铜博山熏炉!炉身倾覆,通红的香炭和半融的香饼滚落一地,火星四溅!堆积如山的珍贵香料灰烬瞬间如雪崩般轰然腾起!灰白的烟尘裹挟着未燃尽的颗粒,如同暴雪席卷内殿!浓烈的、带着焦糊余韵的异香混合着刺鼻的灰土气,劈头盖脸扑向每一个人!

“咳咳咳……夫人!夫人!”宫人们惊叫着,在灰蒙蒙的混乱中扑向跌倒在地的郑夫人。

怀瑾被赵媪死死护在怀里,老妇人用袖子紧紧捂住她的口鼻。透过呛人的烟尘,怀瑾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影,精准地钉在郑夫人身上。郑夫人跌坐在倾覆的香灰堆旁,华丽的深衣下摆被火星燎出焦黑破洞,沾满灰白污迹。她剧烈呛咳着,脸色惨白如鬼,那双总是带着矜持与疏离的美目,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惊恐和被彻底洞穿的脆弱。她摊开的手掌里,那枚青白玉蝉在烟尘中闪烁着幽冷的光,如同墓穴的凝视。

烟尘稍散,郑夫人空洞的目光终于聚焦在手心的玉蝉上。她像是被烙铁烫到,猛地一抖,五指痉挛般想合拢甩开,却又被无形的力量钉住。她的视线从玉蝉缓缓移开,越过混乱的宫人,穿过弥漫的烟灰,最终落在怀瑾脸上。那眼神不再是空洞的惊惶,而是淬了毒的冰,混杂着被撕开伪装的震怒和……一丝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恐惧。玉蝉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顺着血脉蜿蜒而上——这孩子,不是懵懂孩童!她眼底的死水沉寂,分明是深渊的倒影!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这玉蝉是通往冥府的船票,知道深宫每一步都是刀尖,知道那渭水坑里的血……甚至知道……郑夫人猛地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她攥紧了玉蝉,尖锐的翅缘深深硌进掌心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楚。这痛楚奇异地压下了翻涌的惊涛,一个念头在恐惧的废墟中顽强滋生:这柄“刀”,这柄淬了剧毒又知晓太多的“刀”,握在谁手里,才能不反噬自身?

“都……滚出去!”郑夫人的声音嘶哑破裂,像砂纸磨过枯骨,带着烟灰的呛涩和压抑的颤抖,“全都……滚!”

宫人们如蒙大赦,顷刻间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呛人的余烬气息和一片狼藉。赵媪抱着怀瑾,犹豫着是否该退下。

“你留下!”郑夫人的命令斩钉截铁,目光却死死锁在怀瑾脸上,如同盯着一只闯入寝殿的毒蝎。她挣扎着站起身,拂开试图搀扶的赵媪,一步,一步,拖着沾满香灰的沉重裙裾,走到怀瑾面前。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未散尽的死亡焦臭和浓烈的异香。她缓缓蹲下,视线与怀瑾齐平,那枚玉蝉被她紧紧攥在拳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瑾儿……”郑夫人开口,声音放得极低,刻意挤出的柔和中是藏不住的紧绷,每一个音节都像在冰面上挪移,“告诉阿母,谁……同你讲过这些?”她的目光锐利如针,试图刺穿怀瑾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是赵媪?还是……哪个不知死活的贱婢?”她的眼角余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剜向一旁的赵媪。

赵媪浑身一僵,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抱着怀瑾的手臂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夫人的眼神她太熟悉了,那是看着即将被拖去永巷的罪奴的眼神!

怀瑾感受着赵媪瞬间绷紧如铁的手臂和那无法抑制的颤抖,心底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她抬起眼,迎上郑夫人那探究与怀疑交织的锋利目光,黑瞳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孩童不应有的、死水般的沉寂。她轻轻摇了摇头,小小的下巴蹭着赵媪粗糙的衣襟。

“无人讲。” 声音依旧轻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在死寂的殿内,“是玉蝉自己……告诉瑾儿的。” 她伸出小小的食指,虚虚地点向郑夫人紧握的拳头,“它身上……有土里的冷气。还有……好多人在哭的声音……好吵。” 她微微蹙起眉尖,仿佛真的被那无形的喧嚣困扰,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郑夫人骤然剧变的脸色。

郑夫人倒抽一口冷气,如同被无形的冰水兜头浇下!握着玉蝉的手猛地一缩,那冰冷的玉蝉仿佛瞬间吸走了她掌心的所有温度,变得如寒冰般刺骨!孩童的呓语?不!这分明是……是鬼魅的耳语!是那些被黄土掩埋、被烈焰吞噬的冤魂在借着这玉蝉发声!宫闱深处对鬼神巫蛊的敬畏根深蒂固,怀瑾这几句话,比任何直白的指控都更致命地击中了郑夫人内心最深的恐惧。她踉跄着后退一步,看向怀瑾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古怪的孩子,而是在看一个……能沟通幽冥的可怕怪物!

就在这时,殿外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内侍尖利而带着刻意压抑的惶恐的通报声,穿透紧闭的殿门,如同丧钟般敲在殿内三人心头:

“启禀夫人!中车府令赵高大人奉陛下口谕,率郎官彻查宫禁!凡私藏谶纬、方术之书,或与博士、方士有涉者,立拘!请夫人约束宫人,谨守宫室,勿惊扰圣驾!”

赵高!

这个名字像一道裹挟着血腥气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坑儒的余烬未冷,新的搜捕罗网已然张开,并且直接罩向了这大秦帝国最森严的心脏——咸阳宫!

郑夫人煞白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彻查宫禁!赵高亲至!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紧握玉蝉的手——这枚来自方士、带着死亡预言的玉蝉,此刻在她掌心,无异于一块烧红的烙铁,一个足以将她全家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铁证!

殿内死寂。赵媪抱着怀瑾的手臂僵硬如铁,连呼吸都屏住了。郑夫人急促而紊乱的喘息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怀瑾依偎在赵媪怀里,小小的身体一动不动,唯有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缓缓抬起,越过郑夫人剧烈颤抖的肩膀,投向那扇紧闭的、绘着玄鸟图腾的殿门。

门外的脚步声沉重而密集,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每一步都踏在紧绷欲裂的神经上。门缝底下,隐约可见被火把拉长、晃动的人影,如同择人而噬的鬼魅,正无声地包围上来。

郑夫人猛地转身,背对着怀瑾和赵媪,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她攥着玉蝉的手青筋毕露,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片刻的死寂后,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绝望:

“赵媪……”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凝聚最后的勇气,“去…去开侧殿的…旧箱…最底层…有个填漆的…奁盒…”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把那…那几卷没用的…竹简…取来…快!” 她猛地回头,眼神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钉在赵媪脸上,里面是赤裸裸的命令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威胁。必须立刻处理掉!任何可能被赵高抓住的把柄,都必须立刻化为灰烬!包括这枚烫手的玉蝉!

赵媪被那眼神骇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应了声“喏”,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想要放下怀瑾起身。

就在赵媪身体微动、手臂松开的刹那,怀瑾的小手却闪电般伸出,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了赵媪粗糙的手腕!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三岁孩童!

赵媪惊愕地低头。怀瑾仰着小脸,目光越过她,直直刺向郑夫人那惊疑不定、因恐惧和仓皇决策而显得无比脆弱的背影。怀瑾的眼神依旧沉寂如古井,但井底深处,却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无声燃烧。她攥着赵媪手腕的小手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另一只小手,却缓缓抬起,指向殿中那堆仍在冒着缕缕青烟、散发着诡异焦香的香灰余烬。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却清晰地撕裂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烧……多慢呀。” 她顿了顿,黑瞳转向郑夫人僵硬的后背,“不如……埋进土里。” 她的指尖,稳稳地指着那堆灰烬,“埋深些……和那些……烧焦的……竹简……一起。” 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殿内的时间仿佛瞬间凝固了。郑夫人猛地转身,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她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难以置信地瞪着怀瑾。那枚青白玉蝉在她紧握的掌心,似乎猛地一跳,变得滚烫无比!烧焦的竹简?!这孽障怎么知道?!她刚刚下令赵媪去处理的,正是几卷私藏的、可能涉及禁术的古简!那是她当年为了固宠,私下里重金求来的东西!这孩子……她难道真的……能窥见幽冥?能听见亡魂的私语?一股比殿外赵高的脚步声更刺骨的寒意,从郑夫人的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她看着怀瑾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生下的,或许根本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洞悉一切、来自黄泉的索债者!

殿门外,沉重的脚步声停住了。火把的光影在门缝下剧烈晃动。一个尖细阴冷、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殿门:

“中车府令赵高,奉陛下谕旨,请见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