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扎进椒房殿内每一根紧绷的神经。那扇紧闭的、绘着玄鸟图腾的殿门,此刻仿佛成了生死界限。
郑夫人攥着玉蝉的手猛地一哆嗦,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玉蝉尖锐的翅缘更深地硌进皮肉,尖锐的痛楚却奇异地压下了她几欲崩溃的尖叫。她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脊背,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随即以一种近乎扭曲的敏捷猛地转身,背对着殿门方向。她脸上的震骇与恐惧尚未退去,就被一种濒死野兽般的求生欲强行压下,扭曲成一种僵硬而诡异的平静。
“快!”她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目光如淬毒的钩子再次死死钉在赵媪脸上,“奁盒!竹简!快!”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殿内尚未散尽的焦糊香灰味。
赵媪被那眼神骇得心脏几乎停跳。她下意识地想放下怀瑾去执行命令,可怀瑾那只冰凉的小手,依旧如铁钳般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三岁孩童!赵媪惊愕低头,对上怀瑾仰起的脸。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此刻不再是古井般的沉寂。井底深处,幽暗的火焰在无声地、疯狂地燃烧!怀瑾的目光越过赵媪的肩膀,死死锁在郑夫人因极度恐惧而显得无比脆弱的背影上。她攥着赵媪手腕的小手没有松开,反而更紧地收拢,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阻止。另一只小手,依旧稳稳地、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指向殿中央那堆仍在冒着缕缕青烟、散发着诡异焦香的香灰余烬!
埋进去!
无声的呐喊在赵媪脑中炸响!怀瑾那轻飘飘的“埋进土里……和那些烧焦的竹简一起”再次回响!来不及了!赵高就在门外!烧?来不及!藏?能藏到哪里?只有这堆刚刚倾覆、热气腾腾、混乱不堪的香灰!
电光火石间,赵媪多年的深宫生存本能压倒了恐惧。她猛地挣脱了怀瑾的手——那小手竟也顺势松开——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不是冲向侧殿,而是扑向那堆狼藉的香灰!她用一种近乎粗野的动作,双手狠狠插进尚有余温的灰烬深处,疯狂地挖掘!
郑夫人被赵媪的动作惊得目瞪口呆,随即明白了什么,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和一丝病态的希冀在她眼中疯狂交织。
“吱呀——”
沉重的殿门被从外面缓缓推开一道缝隙。昏黄的火把光芒争先恐后地挤入,将门缝下晃动的人影拉得更加扭曲狰狞。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硝烟、尘土和铁锈气息的寒意,裹挟着渭水畔那令人作呕的焦臭,汹涌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殿内残留的熏香余韵。
赵媪的动作快到了极致!她从那堆滚烫的香灰里猛地抽回双手,带起一片灰白的烟尘。她的指缝里、指甲里全是黑灰,掌心似乎紧握着什么东西,迅速地被宽大的袖口掩盖。她甚至来不及拍掉身上的灰烬,就踉跄着后退几步,重新站到怀瑾身边,用身体微微挡住她,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灰败,只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缓缓洞开的殿门。
怀瑾被赵媪挡在身后,小小的身体紧贴着赵媪带着汗味和灰烬气息的衣袍。她透过赵媪臂弯的缝隙,看到那扇门被彻底推开。
一个身影当先走了进来。
他没有穿甲胄,一身玄色深衣,腰束锦带,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他的脸在跳动的火把光影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如同藏在暗影里的毒蛇,闪烁着冰冷、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幽光。他步履从容,甚至带着一丝文官的优雅,但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身后,几名身着黑色皮甲、按剑肃立的郎官如同沉默的石像,堵住了殿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中车府令,赵高。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扫过殿内一片狼藉的景象:倾覆的熏炉,满地滚落的香炭和半融的香饼,如雪崩般铺开的灰白香灰,以及跌坐在灰堆旁、衣摆焦黑、沾满污迹、狼狈不堪的郑夫人。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被赵媪半掩在身后的嬴怀瑾身上,在那双异常沉静的黑瞳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臣赵高,奉陛下谕旨,彻查宫禁,惊扰夫人,望乞恕罪。” 赵高微微躬身,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却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冷得刺骨。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郑夫人身上,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夫人……这是?”
郑夫人强撑着想要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一旁的贴身宫女(刚才混乱中未被完全屏退)慌忙上前搀扶。郑夫人借力站起,身体却依旧微微颤抖,沾满香灰的手紧紧攥着那枚青白玉蝉,指甲几乎要嵌进玉里。她竭力想维持贵夫人的仪态,但苍白的脸色、散乱的鬓发和狼狈的衣着,无不昭示着她的惊惶。
“无……无碍。”郑夫人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宫人……宫人不慎……打翻了香炉。”她不敢看赵高的眼睛,目光游移着,最终落在自己沾满香灰的手上,也落在了那枚无法掩藏的玉蝉上。
赵高的目光,如同精准的鹰隼,也落在了那枚玉蝉上。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审视与了然的幽光闪过。他当然认得这是什么。咸阳宫城之内,任何与方士、巫蛊、异象沾边的东西,都逃不过他的耳目。尤其在这坑儒余波未平、风声鹤唳之际。
“哦?”赵高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带着倒钩,“夫人受惊了。这香炉倾覆,倒也是……天意。”他刻意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满地狼藉,尤其在赵媪刚刚挖掘过、此刻尚显凌乱的香灰堆上停留了片刻,“天意难测,有时一场小小的意外,反倒能……涤荡尘埃,显露真容。”他意有所指,每一个字都像在郑夫人紧绷的神经上刮擦。
郑夫人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攥着玉蝉的手指骨节发白。
赵高不再看她,目光转向垂首肃立的赵媪,以及她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的怀瑾。“这位便是怀瑾公主吧?果然……玉雪可爱。”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虚伪的温和,目光却锐利如刀,在怀瑾过分沉寂的脸上逡巡,“公主年幼,此间污秽,怕是不宜久留。赵媪,还不带公主去偏殿安歇?”
这是命令,也是试探。他要清场,更想看看这个在郑夫人崩溃时被赵媪死死护住的孩子,以及这个刚刚在香灰里挖掘了什么的乳母,会有什么反应。
赵媪的心沉到了谷底。赵高要单独留下郑夫人!这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深想。她低头,用尽可能平板的声音应道:“喏。” 随即,她半侧过身,小心地、带着一种保护的姿态,想要抱起怀瑾离开这是非之地。
就在赵媪的手即将触碰到怀瑾的瞬间,怀瑾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没有顺从地被抱起,反而向前迈了一小步,从赵媪的遮挡中完全走了出来。
小小的身影,站在满地狼藉的香灰和冰冷的殿砖上,孤零零地面对着赵高和他身后如同铁壁的郎官。殿内昏暗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唯有那双眼睛,黑得如同最深的夜,沉静地、毫无畏惧地迎上了赵高那双毒蛇般的细目。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那只小小的、之前紧攥着玉蝉、被掐出深深月牙痕的手,此刻摊开了。
掌心空空如也。
但她的目光,却清晰地、缓缓地,从自己空空的掌心,移向了郑夫人那只因为过度用力紧握玉蝉而青筋毕露的手。
一个无声的、指向明确的动作。
郑夫人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将握着玉蝉的手藏到身后!
赵高的目光,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锁定了郑夫人那只紧握的手,以及指缝间泄露出的那一抹温润却冰冷的青白光泽。
殿内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只有香灰余烬中偶尔飘起的一缕青烟,扭曲着升向殿顶的黑暗。
怀瑾依旧摊着空空的手掌,小小的身体站得笔直。她像站在风暴中心的礁石,用最沉默的方式,将那道名为“玉蝉”的、浸染着死亡与恐惧的裂隙,赤裸裸地暴露在赵高冰冷的视线之下。
风暴的中心,从郑夫人,无声地转向了这个三岁的孩童。
殿内的空气凝成了冰。香灰的余烬味、未散尽的焦糊香料气,与殿门洞开后汹涌灌入的、渭水畔飘来的尸骸焦臭,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反胃气息。
赵高的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细针,从怀瑾摊开的、空空如也的小手,精准地移向郑夫人那只因过度用力而青筋毕露、指节泛白的手。那紧握的指缝间,一抹温润却冰冷的青白色泽,在昏黄跳动的火把光影下,无所遁形。
“哦?”赵高那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加深了,却毫无温度,更像毒蛇亮出了獠牙前的蓄势。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虚假的关切,却字字如冰锥砸在郑夫人摇摇欲坠的神经上,“夫人手中……此物,倒是……别致。”他刻意拖长了尾音,每一个停顿都充满了压迫性的审视。
郑夫人如同被无形的烙铁烫到,身体猛地一颤!她想把手藏到身后,手臂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短促的、如同漏气风箱般的抽气声。她下意识地看向赵高,撞进那双毫无人类情感、只有冰冷算计的幽瞳里,又像被烫伤般猛地移开视线,最终绝望地落在怀瑾身上——那个将她推向深渊的、小小的始作俑者。
怀瑾依旧摊着小小的手掌,仿佛只是做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她的目光平静地迎向郑夫人那充满怨毒、恐惧与难以置信的眼神,黑瞳深处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然后,她缓缓地、非常缓慢地,收回了摊开的手,仿佛对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兴趣,小小的身体微微向后退了半步,重新半隐在赵媪因紧张而绷紧如弓的身躯之后。她像一个完成了某种仪式的旁观者,无声地退入了阴影。
这微小的后退,看在赵高眼里,却成了孩童天性畏缩的印证,暂时消解了他心中那丝因怀瑾异常举动而升起的、极其危险的疑虑。他的注意力,再次牢牢锁定在郑夫人和她手中那枚象征着不祥与禁忌的玉蝉上。
“此物形制古朴,玉质温润,”赵高向前踱了一小步,玄色深衣的下摆扫过地上冰冷的香灰,声音如同毒蛇在枯叶上滑行,“倒是……颇有古风。不知夫人从何处得来?可曾……经方士之手?” “方士”二字,他咬得极重,如同投下了一块巨石,瞬间在死寂的殿内激起了惊涛骇浪!
郑夫人脸色惨白如金纸,攥着玉蝉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她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冷汗顺着她苍白的鬓角滑落,混着脸上的香灰,留下污浊的痕迹。玉蝉尖锐的翅缘深深陷入她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赵高话语中那冰冷的杀机。
“秦律有载,”赵高不疾不徐地继续,声音不高,却如同宣读判决书,每一个字都敲在郑夫人濒临崩溃的心弦上,“‘行过、行蛊及教人者,弃市;其家室、舍人、同产皆收孥。’(《睡虎地秦简·法律答问》)” 他顿了顿,细长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郑夫人,“夫人乃大王姬妾,深居宫闱,当知此律。凡涉巫蛊、谶纬、方术之物……皆为‘蛊’之嫌证。” 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地上倾覆的香炉和狼藉的灰烬,意有所指,“今日香炉倾覆,烟尘弥漫,莫非……亦是天意警示?”
“弃市”!“收孥”!这两个冰冷的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郑夫人心上!她仿佛看到自己被拖到咸阳街市斩首示众,看到父母兄弟、阖府上下被充为官奴,像阿禾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某个万人坑里……巨大的恐惧终于压垮了她最后一丝强撑的意志。
“不……不是的!”郑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如同困兽般的尖叫,身体猛地向前一扑,竟是不顾仪态地跪倒在冰冷的殿砖上!香灰沾染了她华丽的深衣下摆。她双手颤抖着将紧握的玉蝉高高捧起,如同献祭,又如同急于甩脱烫手的烙铁,泣不成声地对着赵高喊道:“中车府令明鉴!此物……此物非妾身所求!是……是方士所献!言其……言其可避祸护身!妾身愚昧,一时糊涂才……才收下!绝无行蛊之心!绝无啊!” 她涕泪横流,语无伦次,早已没了半分贵夫人的矜持,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赵高看着匍匐在地、狼狈不堪的郑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快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恐惧会让人失去理智,说出更多秘密。他微微俯身,声音放得更低,却更危险,如同毒蛇的嘶鸣:“哦?方士所献?不知是哪位方士,如此……胆大妄为?夫人可还记得其名?” 他的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过郑夫人涕泪交加的脸,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同时,眼角的余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了殿中央那堆被赵媪挖掘过、此刻显得格外突兀凌乱的香灰余烬。那堆灰烬,在混乱中,似乎被忽略了太久……
赵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抱着怀瑾的手臂僵硬如铁,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郑夫人崩溃了!她供出了方士!下一步,赵高必然会追问方士姓名,甚至搜查宫室!那堆埋着竹简的香灰……就在赵高眼皮底下!那凌乱的痕迹,能瞒过这只毒蛇的眼睛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安静地半隐在赵媪身后的怀瑾,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幼猫呜咽般的抽泣。
声音很小,却在这死寂的、只有郑夫人啜泣声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赵高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瞬间从郑夫人和那堆可疑的香灰上移开,再次投向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怀瑾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将脸更深地埋进了赵媪带着灰烬和汗味的衣襟里,只露出一双泛着水光、充满惊惧的大眼睛,怯生生地、飞快地瞥了一眼赵高,又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躲开。那眼神里,充满了孩童对陌生人和这可怕气氛最本能的恐惧。
“公主年幼,受惊了。”赵高脸上那丝虚伪的温和再次浮现,他直起身,仿佛对怀瑾的“恐惧”表示理解,顺势也将目光从香灰堆上彻底移开,“这殿内污秽嘈杂,确非孩童久留之地。”他转向赵媪,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赵媪,还不速带公主回偏殿安歇?若公主有丝毫闪失……唯你是问!”
赵媪如蒙大赦!她强压下几乎跳出胸腔的心脏,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应道:“喏!” 她紧紧抱住怀瑾,像是抱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躬身低头,脚步急促却不敢慌乱,几乎是逃离般向殿侧通往偏殿的角门退去。怀瑾小小的身体在她怀里微微颤抖,那细微的呜咽声还在继续,像是最完美的掩护。
在即将退入角门阴影的刹那,怀瑾埋在赵媪肩头的小脸微微侧过一丝缝隙。那双刚刚还盛满“惊惧”泪水的黑瞳,此刻透过赵媪的肩膀,越过满殿的狼藉和匍匐在地、颤抖哭泣的母亲,最后落在了赵高那玄色深衣的瘦削背影上。那眼底深处,方才的“恐惧”如同潮水般退去,只余下一片冰冷的、如同深潭寒水般的沉静。
玉蝉已抛出。
母亲的崩溃,成了她暂时的护身符。
而香灰下的秘密,在这混乱的掩护下,暂时躲过了毒蛇的窥探。
但风暴,远未停息。赵高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冰冷声音,再次在郑夫人绝望的啜泣声中响起,带着无尽的探究与杀机:
“夫人,现在……可以好好说说,那位方士……究竟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