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刻意的平静中滑过。

自从顾璟深那晚为了林柔抛下江晚晚,并留下那句让她心寒的“她和你不一样”之后,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冰墙。江晚晚不再主动去顾氏找他,不再准备那些“无聊”的惊喜,甚至连电话和信息都变得寥寥无几。

她把自己彻底投入到了工作室的忙碌中,用图纸、面料和订单填满所有时间空隙,试图用事业的成就感来填补心底那个越来越大的空洞。

顾璟深那边,似乎也察觉到了江晚晚刻意的疏离。他尝试过几次联系,或是公事公办地问候,或是试图解释那天的情况,但江晚晚的回应总是礼貌而疏远,带着一种“我知道了,不必多说”的冷淡。

这让他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和空落感愈发强烈,像一根刺,扎得不深,却时刻提醒着他某种失衡的存在。他处理工作依旧雷厉风行,但独处时,看着空荡荡的公寓,总会想起江晚晚以前在这里叽叽喳喳、没心没肺的样子。那种缺失感,让他很不习惯。

打破这层冰封平静的,是顾母打来的一个电话。

“晚晚啊,”顾母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下周末城北美术馆那个慈善拍卖酒会,你和璟深一定要一起来啊!你顾伯伯捐了他珍藏的一幅画,咱们两家都得去撑撑场面。礼服准备好了吗?要不要阿姨陪你去挑?”

江晚晚握着手机,指尖微凉。这种需要他们以“未婚夫妻”身份共同出席的重要社交场合,在以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现在……她下意识地想拒绝。

“阿姨,我工作室最近挺忙的,可能……”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顾母笑着打断。

“再忙也要来!就当放松放松了。阿姨知道你最近辛苦,特意给你留了位置,就在璟深旁边。”顾母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亲近,“就这么说定了啊,璟深那边我跟他说过了,他也答应的。”

他也答应了?江晚晚的心沉了沉。看来,在顾璟深那里,这种维系两家关系和面子的“责任”,依然是排在第一位的。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好吧,阿姨,那我去。”

挂了电话,江晚晚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又要演戏了。在所有人面前,扮演那个被顾璟深宠爱、与他琴瑟和鸣的未婚妻。她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厌倦。

拍卖酒会当晚,城北美术馆灯火辉煌,名流云集。江晚晚穿着一身低调却剪裁完美的黑色丝绒长裙,衬得她肌肤如玉,气质沉静。她没有选择以往偏爱的明艳色彩,仿佛这身沉郁的黑,更能映衬她此刻的心情。她挽着顾璟深的手臂走进会场,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得体的微笑,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和问候。

顾璟深一身高级定制的黑色西装,身姿挺拔,气场强大。他配合着江晚晚的步伐,偶尔低声与她交谈一两句,在外人看来,依旧是那对天造地设、感情甚笃的璧人。只有江晚晚自己知道,他手臂的肌肉有些僵硬,他偶尔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审视。

拍卖环节开始。灯光暗下,聚光灯打在拍卖台上。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被呈上,竞价声此起彼伏。气氛逐渐热烈。

江晚晚的目光落在拍卖图册的某一页。那是一对设计极其精巧的铂金镶钻袖扣,线条简约利落,带着冷冽的锋芒,像极了顾璟深给人的感觉。她记得很久以前,顾璟深曾随口提过喜欢某个独立设计师的金属作品,风格似乎与这对袖扣相近。鬼使神差地,她举起了手中的号码牌。

“18号女士出价,10万。”拍卖师的声音响起。

顾璟深有些意外地侧头看了她一眼。江晚晚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只是专注地看着台上。她的心跳得有些快,不是因为竞价,而是因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她为什么要拍?是想弥补什么?还是……心底那份不甘在作祟?

竞价很快攀升。江晚晚并不缺钱,但她也不是盲目挥霍的人。当价格被抬到25万时,她有些犹豫了。这超出了这对袖扣本身的艺术价值太多。

“25万第一次……”

“25万第二次……”

就在拍卖师即将落槌的瞬间,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30万。”

是顾璟深。他举起了属于顾家的号码牌。

全场有片刻的安静,随即响起低低的议论声。顾氏总裁亲自出手,为未婚妻拍下心仪之物?多么浪漫的桥段!

江晚晚的心猛地一跳,错愕地看向顾璟深。他正看着她,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里面似乎……有她看不懂的、一丝想要挽回什么的急切?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歉意?或者,只是觉得她拍不下来,有损他的面子?

拍卖师落槌:“30万!恭喜顾先生!”

掌声响起。聚光灯似乎也偏爱地扫过他们这一桌。顾璟深在众人的目光中,微微侧身靠近江晚晚,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喜欢吗?送给你。”

江晚晚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感受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酸涩难言。喜欢?这对袖扣是拍给他的啊!他以为她在为自己拍?然后他再用更高的价格拍下来送给她?这算什么?迟来的补偿?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宣告主权?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她只是垂下眼帘,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嗯。”

顾璟深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和略显苍白的侧脸,心里那根刺似乎又扎深了一点。他拍下这对袖扣,是一时冲动。看到她为别的男人风格的东西举牌(他以为她是想送给某个男性朋友,甚至可能是许亦辰?),一股莫名的占有欲和想要证明什么的冲动瞬间攫住了他。他想让她知道,只要她喜欢,他都能给她。他想打破他们之间那层冰冷的隔阂。

可她的反应,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他心慌。没有惊喜,没有羞涩,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他送出的不是一份价值不菲的心意,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就在这时,顾璟深的手机在西装内袋里震动起来。震动声在相对安静的拍卖厅里显得有些突兀。他微微蹙眉,拿出来看了一眼屏幕。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他的眼神瞬间一凝——林柔。

江晚晚也看到了那个名字。像是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她心头刚刚因那对袖扣而升起的一丝微弱波澜。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顾璟深犹豫了。他看了一眼台上,下一件拍品正在介绍。又看了一眼身边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江晚晚。最后,他按下了静音键,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了桌面上。

震动停止了。

江晚晚的心却沉得更深。他犹豫了。仅仅是因为在拍卖会现场?还是……他也在衡量,此刻,是台上的拍品重要,还是那个“小可怜”的电话更重要?

拍卖继续进行。但顾璟深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他放在桌面下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只被扣下的手机。几分钟后,手机再次固执地震动起来,屏幕在桌面上亮起,映出林柔的名字,一闪一闪,带着无声的催促。

顾璟深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手机。这一次,他没有再扣下,而是直接起身。

“抱歉,失陪一下。”他低声对江晚晚说了一句,甚至没有看她的眼睛,便拿着手机,在周围人略显诧异的目光中,快步离开了座位,走向安静的休息区方向。

江晚晚坐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如同雕塑。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离她远去。她只能感觉到自己冰冷的手指,和心脏位置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钝痛。

他走了。又一次,为了林柔的电话,在这样重要的场合,抛下了她。他甚至没有一丝迟疑。刚才那30万的袖扣,此刻就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嘲笑着她的自作多情和愚蠢的期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拍卖台上又成交了两件拍品。顾璟深还没有回来。

江晚晚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端起面前的水杯,小口抿着,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哽咽。

同桌的一位和顾家相熟的世交太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凑过来关切地问:“晚晚,璟深出去好一会儿了,没事吧?”

江晚晚放下水杯,努力扬起一个笑容,那笑容标准得无可挑剔,却空洞得没有一丝温度:“没事的阿姨,他可能……公司有点急事需要处理一下。”她甚至体贴地为他找了借口。

“哦哦,那就好。”世交太太点点头,又感慨道,“璟深这孩子,就是责任心太重了,事业心也强,晚晚你多体谅啊。”

责任心太重……江晚晚在心里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是啊,他对公司有责任,对顾家有责任,对那个需要他帮助的“小可怜”林柔,更有责任。唯独对她江晚晚……他的责任,似乎就是在人前扮演好未婚夫的角色,仅此而已。

就在这时,顾璟深回来了。他的脸色比离开时更加凝重,眉头紧锁,步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径直走到江晚晚身边,俯下身,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歉意的低沉嗓音响起:

“晚晚,抱歉。林柔那边出了点急事,哮喘突然发作,情况不太好,她一个人在医院很害怕。我得立刻过去一趟。”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仿佛这只是一个通知,而不是商量。

哮喘发作?一个人在医院?江晚晚的心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冷得透彻。多么紧急,多么需要他!每一次,林柔总有恰到好处的“意外”和“无助”。

她抬起头,看向顾璟深。他的眼神里有焦急,有对林柔处境的担忧,甚至有一丝对她的愧疚,但唯独没有犹豫。显然,在他心里,此刻躺在医院、哮喘发作、孤立无援的林柔,比坐在他身边、刚刚被他用30万袖扣“安抚”过的未婚妻,更需要他。

那个清晰的“比较级”,再一次,血淋淋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江晚晚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有些陌生。她甚至扯动了一下嘴角,想笑,却发现自己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哦,哮喘啊。那快去吧,人命关天。”她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她更需要帮助。”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顾璟深给自己行为寻找合理性的那扇门。他几乎是立刻点头,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你终于理解”的释然(尽管那释然转瞬即逝):“嗯!我处理完尽快回来找你。”他甚至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你自己回去小心点。”仿佛完成了某种程序性的交代。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台上正在进行的拍卖,也没有再看一眼脸色苍白的江晚晚,转身,步履匆匆地再次离开了会场。高大挺拔的背影,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急切,消失在通往出口的通道里。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同桌的几位太太面面相觑,眼神复杂。刚才世交太太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璟深这孩子,就是责任心太重了。” 是啊,他的责任心,总是那么及时地用在林柔身上。

江晚晚挺直着脊背坐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美丽雕像。拍卖师的声音,宾客的窃窃私语,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同情、探究、甚至一丝隐秘的嘲笑。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

她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着那个属于她的号码牌,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这点疼痛,却奇异地让她维持住了最后一丝清醒和体面。

她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失态的表情。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拍卖台上光彩夺目的珠宝,眼神却空洞得没有焦点。

直到拍卖会结束,人群开始散场。江晚晚才缓缓站起身。她的动作有些僵硬,但步伐还算平稳。她拒绝了同桌太太们同车回去的邀请,独自一人走向美术馆外的停车场。

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在她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她拉紧了身上的薄披肩,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心口那个窟窿,正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她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车窗外,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闪烁,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

她拿出手机,屏幕亮起,上面是顾璟深不久前发来的信息,时间显示就在他离开会场后不久:

「别担心,她情况稳定了。我晚点联系你。」

多么熟悉的句式。解决了,没事了,晚点联系你。

江晚晚看着这条信息,忽然觉得无比讽刺,也无比疲惫。她像是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烂俗戏码,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关掉屏幕,将手机扔到副驾驶座上。目光落在自己空荡荡的手腕上。她想起那对被顾璟深拍下的袖扣。他走得那么急,甚至忘了把装着袖扣的盒子给她。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起来,在他心里,赶去“拯救”林柔,远比兑现送给未婚妻的礼物更重要。

“她更需要帮助……”

江晚晚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咀嚼一枚苦涩至极的果子。这句话,顾璟深没有明说,但他的每一次选择,都在无声地宣告着这一点。

在他顾璟深的价值排序里,江晚晚的等待、感受、期待、甚至尊严,永远排在林柔的“无助”、“需要”和“脆弱”之后。因为她是江晚晚,是“不一样”的江晚晚,是看起来足够坚强、不需要他额外费心的江晚晚。

多么可笑的逻辑!多么残忍的现实!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束缚,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方向盘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她终于再也控制不住,伏在方向盘上,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压抑到极致后,从灵魂深处溢出的、无声的悲恸和绝望。所有的委屈、难堪、不被重视的痛楚,在这一刻决堤。

车窗外,夜色深沉如墨。美术馆辉煌的灯火渐渐熄灭,仿佛也在嘲笑着她这场一厢情愿的独角戏。

原来,不是林柔的手段有多高明。而是顾璟深的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为那个“更需要帮助”的弱者,预留了最优先的位置。而她江晚晚,无论多么努力地吹起那个关于爱情的泡泡,最终都会被“责任”和“需要”的冰冷现实,轻易戳破。

这一次,她清晰地听到了泡泡彻底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带着无尽的寒意。

她哭得浑身颤抖,像寒风中一片无依的落叶。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空洞的干涩和冰冷。她抬起头,看着后视镜中自己狼狈红肿的双眼,眼神却一点点变得冰冷而坚硬。

够了。真的够了。

她发动车子,引擎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孤寂。车子驶离停车场,汇入茫茫车流,毫不犹豫地朝着远离顾璟深的方向驶去。

这一次,没有回头路。失望的冰层,已经厚得足以冰封所有残存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