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美术馆拍卖会后的日子,江晚晚彻底将自己封冻了起来。她拉黑了顾璟深的号码,拒绝了他所有试图通过助理或共同朋友传递的“解释”和“关心”。

工作室成了她的堡垒,父母家成了她的避风港。她不再去想那个男人,不再去想那个叫林柔的女孩,只是日复一日地忙碌着,用近乎麻木的平静来对抗心底那片荒芜的冰原。

然而,冰层之下,失望和心寒早已凝结成坚硬的核。拍卖会上那句无声的“她更需要帮助”,像一句最终判决,彻底斩断了她对顾璟深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婚约?那不过是一个早已名存实亡的空壳,一个需要她在人前维持体面的枷锁。

转眼到了江晚晚的生日。

江家父母对女儿的生日向来重视,今年更是如此。他们敏锐地察觉到了女儿近期的低落和与顾璟深之间不寻常的冰冷气氛,心疼之余,更想借这个机会让女儿开心起来。江母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张罗,包下了城中一家顶级餐厅的玻璃花房,亲自挑选了女儿喜欢的粉白色系鲜花和布置,邀请了所有亲近的家人和好友。

江晚晚知道父母的心意。她不想让他们担心,更不想让自己的生日成为顾家必须插手的“社交任务”。于是,在生日宴筹备之初,她就明确地告诉父母:“爸妈,这次生日就我们自己家人和几个好朋友聚聚,轻松点,我不想……太累。” 她刻意避开了顾家的名字,但眼神里的疲惫和抗拒清晰可见。

江父江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和心疼。江父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声音浑厚有力:“好!就听我们晚晚的!咱们一家好好乐呵乐呵,外人一个不请!”

“外人”二字,他说得格外清晰。

江晚晚心头一暖,用力点了点头。这一次,她只想在真正爱她、在乎她的人身边,过一个简单、温暖、没有顾璟深、没有林柔、没有那些令人窒息的“责任”和“比较”的生日。

生日当天,玻璃花房内阳光明媚,花香馥郁。粉白色的玫瑰、芍药和满天星交织成浪漫的海洋。舒缓的音乐流淌,空气里弥漫着蛋糕的甜香和美食的诱人气息。江晚晚穿着一条温柔的杏粉色连衣裙,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脸上带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轻松笑容。她挽着爸爸的手臂,和哥哥嫂子说笑,被小侄子抱着腿撒娇,又被妈妈嗔怪着擦掉嘴角沾到的奶油。这是属于她的、纯粹的、被爱包围的时刻。

“晚晚,生日快乐!”好友们举杯,真诚的祝福此起彼伏。

“谢谢大家!”江晚晚笑容灿烂,举起手中的果汁杯,眉眼弯弯,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然而,这份刻意营造的宁静和温馨,注定要被打破。

宴会进行到一半,气氛正酣。江晚晚被嫂子拉着去切巨大的生日蛋糕,众人笑着围拢过来。就在这时,花房入口处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

江晚晚握着蛋糕刀的手微微一僵,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抬起头,循着众人的目光望去——

顾璟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身挺括的深灰色西装,显然是刚从某个重要场合赶过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急切?他手里捧着一个包装极其精美的巨大礼盒,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锁定在江晚晚身上。

而在他的身侧,亦步亦趋跟着的,是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显得格外清纯无辜的林柔!她微微低着头,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像一只误入陌生领地的小鹿,眼神怯怯地打量着周围精致的环境和那些衣着光鲜的宾客,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局促不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花房内热烈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愕地在顾璟深、林柔和江晚晚之间来回逡巡。窃窃私语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扩散开来。

“他怎么来了?晚晚不是说……”

“旁边那个是谁?看着好眼熟……”

“天啊,那不是……寿宴上那个?顾总怎么把她带来了?”

“这是要干什么?砸场子吗?”

江晚晚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寒霜冻结,一寸寸碎裂、剥落。她握着蛋糕刀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看着门口那刺眼的一幕——顾璟深捧着给她的礼物,身边却带着林柔!他把她带到了她的生日宴上!带到了她的家人朋友面前!

一股冰冷的怒意夹杂着铺天盖地的难堪,瞬间席卷了她。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他到底想干什么?!是嫌她不够难堪吗?是觉得她江晚晚的生日宴,也理所应当成为他展示对“弱者”关怀的舞台吗?!

江父江母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江母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惊和愤怒,江父则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顾璟深和他身边的林柔。

顾璟深显然也没预料到会是这种场面。他接到江家生日宴的邀请时(江母出于礼貌,还是给顾家发了信息,但明确表示是小范围家宴),林柔正好在他办公室。

她得知今天是江晚晚生日,立刻表现出极大的不安和自责,说自己之前“不懂事”可能让江小姐误会了,想借这个机会亲自来道歉,解释清楚,希望缓和关系。她言辞恳切,眼神惶恐,仿佛江晚晚的“误会”对她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负担。顾璟深想到这段时间江晚晚的冷漠和抗拒,又想到林柔的处境和她的“好意”,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默许了。

他以为,在这样温馨的场合,也许能解开一些心结。

可眼前这死寂的气氛和众人异样的目光,让他瞬间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他看着江晚晚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和她眼中燃烧的冰冷怒火,心猛地一沉。

“璟深哥……”林柔似乎被这凝重的气氛吓到了,下意识地往顾璟深身后缩了缩,小手轻轻扯住了他西装的袖口,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眼神无助地看向顾璟深,仿佛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是一根导火索,彻底点燃了江晚晚压抑已久的屈辱和愤怒。也彻底激怒了护女心切的江母!

“顾璟深!”江母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失望,她几步走上前,挡在女儿身前,目光如炬地直视着顾璟深,“我们江家的家宴,不欢迎外人!请你带着这位林小姐,立刻离开!”她特意加重了“外人”和“林小姐”几个字,毫不留情。

顾璟深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试图解释:“伯母,您误会了。林柔她只是……”

“误会?”江晚晚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她终于动了,放下手中的蛋糕刀,一步步走上前。

她的步伐很稳,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漂亮的杏眼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焰。

她走到顾璟深面前,目光扫过他捧着礼物的手,最后落在他脸上,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字字诛心:“顾总真是日理万机,连参加个小小的生日宴,都要随身带着你的‘责任’?还是说,你觉得我的生日,也缺一个需要你‘拯救’的‘小可怜’来助兴?”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刺向顾璟深。他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憎恶和冰冷的嘲讽,心脏像是被重锤击中,闷痛难当。“晚晚,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只是想……”

“想什么?”江晚晚的视线终于转向他身后那个瑟瑟发抖、泫然欲泣的林柔,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想表演她的楚楚可怜?想证明她有多需要你的保护?还是想看看,在你的‘责任’面前,我这个所谓的‘未婚妻’,到底能卑微到什么地步?”

“江小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林柔像是被江晚晚的眼神吓坏了,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急切地想要解释,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道歉……我……”她慌乱地摇着头,脚步下意识地向前挪动,似乎想靠近江晚晚表达歉意。

就在这混乱紧张的时刻,“意外”发生了!

林柔脚下似乎被铺着地毯的台阶边缘绊了一下,整个人惊呼一声,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而她扑倒的方向,正对着江晚晚身侧那个摆放着三层高、装饰着精致奶油花朵的巨型生日蛋糕的推车!

“小心!”有人惊呼。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江晚晚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推车,或者推开林柔——无论如何,那凝聚了妈妈心血、象征着今天美好祝福的蛋糕不能毁掉!

然而,比她动作更快的是顾璟深!

几乎是林柔惊呼倒下的瞬间,顾璟深眼中精光一闪,身体比思维更快地做出了反应!他猛地将手中那个巨大的礼盒扔向一旁(盒子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长臂一伸,目标明确,动作迅猛——他没有去扶摇摇欲坠的蛋糕车,也没有去拉似乎要摔倒的林柔,而是毫不犹豫地、用尽全力地将站在蛋糕车旁的江晚晚狠狠地向后一拽!

“砰——哗啦——!”

巨大的撞击声和东西碎裂倾倒的声音同时响起!

江晚晚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得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身后的餐桌上,桌上的杯盘碗碟一阵叮当作响,酒水洒了她一身,冰凉粘腻。她眼前发黑,后背传来剧烈的疼痛。

而就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林柔“柔弱”的身体正好摔在了蛋糕推车上!推车被撞得歪斜,那三层高的精美蛋糕瞬间倾倒、滑落,五颜六色的奶油、新鲜的水果、精致的翻糖装饰……像一场灾难性的雪崩,劈头盖脸地砸了林柔满身满脸!推车也侧翻在地,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整个花房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江晚晚狼狈地撑着餐桌边缘,稳住身体。她低头看着自己杏粉色裙子上泼洒的红酒污渍,看着手臂上被撞出的一片红痕,再抬眼看向场中——

林柔摔坐在一片狼藉的奶油和蛋糕胚里,白色的连衣裙彻底毁了,脸上、头发上沾满了黏腻的奶油和果酱,精心维持的清纯形象荡然无存。她似乎也摔懵了,呆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自己满身的狼藉,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得凄惨无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而顾璟深,正站在她和林柔之间。他高大的身影背对着江晚晚,面向着地上哭泣的林柔。他刚才那迅猛一拽的力道还残留在江晚晚的胳膊和后背,带来阵阵钝痛。此刻,他微微弯着腰,似乎想查看林柔的情况,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看着一身狼狈、哭得梨花带雨的林柔。

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回头,看一眼被他狠狠拽开、撞在桌子上、同样一身狼狈的江晚晚!

江晚晚站在原地,后背的疼痛,手臂的红痕,裙子的污渍……所有的感官都在这一刻变得迟钝。她只是定定地看着顾璟深的背影,看着他对着林柔流露出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也许是无奈,也许是责备,但绝不是对她那样的冰冷和厌烦。

那个瞬间的选择,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的心上,留下了一个清晰无比、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

在千钧一发之际,在他的“小可怜”林柔和她江晚晚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保护林柔,哪怕是以粗暴地推开她、让她承受撞击和难堪为代价!他甚至为了确保林柔不撞上蛋糕车(或者是为了确保蛋糕车不伤到林柔?),不惜用那么大的力气将她这个“障碍”清除!

原来,在他的下意识反应里,在他潜意识的“责任”和“保护”序列中,她江晚晚的存在,本身就是可能伤害到林柔的“危险”,是需要被清除的“障碍”!

心口那片早已冰封的荒原,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裂,化为齑粉。连最后一丝冰冷的痛感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空洞。

她甚至感觉不到愤怒,感觉不到委屈,感觉不到难堪。她只是觉得……可笑。为自己这么多年付出的感情可笑,为自己还残存的一丝期待可笑,为眼前这荒谬绝伦的一幕可笑。

花房里一片狼藉。奶油遍地,蛋糕糊满了昂贵的地毯,翻糖花朵碎裂,空气中弥漫着甜腻到发齁又令人作呕的气息。林柔的哭声还在继续,刺耳又可怜。

顾璟深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转过身。

当他看到江晚晚时,瞳孔骤然收缩。她站在那里,杏粉色的裙子染着刺目的酒红污渍,手臂上清晰的撞痕,发丝微乱,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最让他心惊的是她的眼神——不再是愤怒,不再是冰冷,而是一种……仿佛看透了世间一切荒诞、只剩下无边疲惫和死寂的空洞。那眼神,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正在他眼前彻底碎裂、消散。

“晚晚……”他喉头发紧,声音干涩,下意识地朝她伸出手,想要解释刚才那一瞬间的下意识反应。

江晚晚却在他伸手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却无比坚定地后退了一步。这一步,如同划开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他伸出的手,掠过他脸上罕见的慌乱,最终落在他身后那个还在嘤嘤哭泣、一身奶油狼狈不堪的林柔身上。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极其浅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彻彻底底的、冰冷的、了悟的嘲讽。

然后,她移开目光,不再看他们任何人。她挺直了被撞疼的脊背,无视满身的狼狈,无视周围所有震惊、同情、探究的目光,径直朝着花房外走去。她的步伐依旧很稳,一步一步,踩过地上粘腻的奶油和狼藉,没有停留,没有回头,仿佛身后的一切,那哭泣的林柔,那试图挽回的顾璟深,那精心布置却被毁掉的生日宴,都只是一场与她无关的、荒诞的闹剧。

“晚晚!”江母心疼地追上去。

“晚晚!”江父脸色铁青,狠狠瞪了顾璟深一眼,也追了出去。

好友们面面相觑,也纷纷跟着离开。

热闹的花房,转瞬间只剩下顾璟深、一身狼藉哭泣的林柔,以及几个目瞪口呆的服务员。

顾璟深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他看着江晚晚决绝离开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那抹冰冷嘲讽的笑容仿佛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情急之下推开江晚晚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用力一拽的触感。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慌和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做了什么?他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顾先生……”林柔带着哭腔的、怯生生的呼唤在他身后响起。

顾璟深猛地回头,看着地上那个满脸奶油、哭得凄惨的女孩。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烦躁和厌恶,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

“闭嘴!”他低吼一声,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从未有过的暴戾。

林柔的哭声戛然而止,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冰冷和厌弃彻底吓住了,只剩下惊恐的抽噎。

顾璟深却不再看她。他只觉得眼前这一片狼藉和那个哭泣的女孩,都变得无比刺眼和令人作呕。他烦躁地扯开领带,感觉呼吸无比困难。脑海里只剩下江晚晚最后那个眼神,那个冰冷空洞、将他彻底摒弃在外的眼神。

他猛地转身,像一头失控的困兽,也大步冲出了花房,徒留林柔一人坐在一地狼藉的奶油蛋糕里,呆若木鸡。

玻璃花房外,阳光依旧明媚。江晚晚坐进父亲的车里,车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她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后背的疼痛依旧清晰,手臂的红痕触目惊心,裙子的污渍冰冷粘腻。但这些,都不及心口那片彻底湮灭的荒芜来得彻底。

生日宴上的“意外”,像一场精心编排的、却又无比真实的闹剧。而顾璟深那毫不犹豫的一拽,就是这场闹剧最残忍的落幕。

它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宣告:

在他顾璟深的世界里,林柔的安危和感受,永远凌驾于她江晚晚之上,凌驾于一切之上。

而她江晚晚,连站在原地、保护自己生日蛋糕的资格,都没有。

心死,不过一瞬间。

哀莫,大于心死。

车子启动,驶离这片承载着屈辱和绝望的地方。江晚晚的指尖,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那里,一片血肉模糊的疼痛,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清醒。

够了。真的,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