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书房那场充斥着疯狂、耳光与最终诀别的风暴,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巨石,在圈子里掀起了轩然大波。然而,漩涡的中心——江晚晚,却在风暴平息后,选择了彻底的沉默与抽离。
江家父母以雷霆之势处理了后续。江父亲自登门顾家老宅,将那份承载着两家数十年情谊、如今却只剩下冰冷现实的婚约解除声明,放在了顾老爷子面前。
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虚伪的客套,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的了断。顾老爷子看着那份声明,再看看自己那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孙子,最终只是长长地、疲惫地叹了口气,颤抖着手签下了名字。
尘埃落定。再无转圜。
江晚晚没有留在原地舔舐伤口,也没有被那些幸灾乐祸或同情的目光所困。
她像一只受伤后急于逃离巢穴的鸟,在解除婚约的声明正式生效后的第三天,就登上了飞往巴黎的航班。没有告知任何人具体的归期,只留给父母一句:“爸,妈,我想出去走走,散散心。不用担心我。”
巴黎,初冬。
塞纳河畔的风带着湿冷的寒意,掠过古老的石桥,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天空是灰蒙蒙的铅色,低垂地压在奥斯曼风格的建筑屋顶上。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醇香、面包的麦香,还有一丝清冷的、属于异乡的疏离感。
江晚晚裹着一件宽大的燕麦色羊绒围巾,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她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站在预租好的、位于玛黑区一间顶层小公寓的露台上。公寓不大,但视野极好,推开落地窗,就能看到鳞次栉比的灰蓝色屋顶和远处若隐若现的埃菲尔铁塔尖顶。
她看着这座陌生的、充满艺术气息却也冰冷疏离的城市,心头一片空茫。没有预想中的解脱感,也没有初到异国的兴奋。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被掏空后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凉意。顾璟深最后那张疯狂绝望的脸,那声嘶力竭的“我不同意”,还有自己挥出那一巴掌时指尖残留的震麻感……如同梦魇,时不时在寂静的深夜或独处的清晨,猝不及防地侵袭而来。
她像一具被抽离了灵魂的躯壳,在巴黎的街头游荡。在卢浮宫宏伟的玻璃金字塔下,她看着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眼神却是空洞的。在左岸的莎士比亚书店里,指尖拂过泛黄的书页,却读不进一个字。在塞纳河畔的旧书摊前,听着手风琴艺人悠扬的旋律,心湖却激不起一丝涟漪。
她刻意避开所有与过去相关的信息。手机里,除了父母和哥哥的号码,其他国内的联系方式都被她设置了免打扰。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顾璟深,不去想林柔,不去想那些流言蜚语,仿佛那些人和事,连同那个叫“江晚晚”的、曾经深爱过也被深深伤害过的自己,都被她遗弃在了大洋彼岸。
然而,刻意的遗忘,往往伴随着更深的沉沦。失眠成了常态。巴黎的冬夜漫长而寂静,她常常裹着毯子坐在露台的躺椅上,看着城市星星点点的灯火,一坐就是大半夜。胃病也悄无声息地找上门来,对食物失去了兴趣,常常是随便一个牛角包或一杯热可可就打发了自己。短短半个月,原本就纤细的身形更显单薄,下巴尖了,眼下也染上了挥之不去的淡淡青影。
“晚晚,别怕,我回来了。”
许亦辰那张卡片上的话,像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在她麻木的心湖里,终究还是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约定的日子到了。
云顶餐厅,名副其实。位于巴黎市中心一栋摩天大楼的顶层,360度的落地玻璃幕墙,将整座璀璨的“光之城”尽收眼底。餐厅内灯光柔和,衣香鬓影,侍者无声地穿梭,空气中流淌着优雅的爵士乐和高级香槟的芬芳。
江晚晚站在餐厅入口处,看着眼前这奢华精致、与世隔绝般的场景,脚步有些迟疑。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羊绒连衣裙,素面朝天,与周围精心装扮的客人格格不入。她甚至想转身离开,回到自己那个小小的、安全的公寓里去。
“晚晚?”
一个温和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和确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江晚晚身体微微一僵,缓缓转过身。
许亦辰就站在几步之外。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沉淀出了更醇厚的质感。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没有打领带,领口随意地敞开着,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身姿依旧挺拔如修竹,却比记忆中褪去了几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成熟男人的沉稳内敛。他的五官依旧俊朗,眉目温润,鼻梁高挺,唇角噙着一抹自然而温和的笑意,那双深邃的桃花眼,此刻正专注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暖意,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干净,纯粹,没有任何探究,没有一丝怜悯,只有一种久别重逢的、纯粹的喜悦和一种令人心安的、无声的支持。
“亦辰哥……”江晚晚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沙哑和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看着他熟悉又带着点陌生的温润脸庞,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暖意,一股强烈的酸涩感毫无征兆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热了。
“好久不见。”许亦辰走上前,很自然地伸出手,没有去碰她,只是轻轻接过她手中那个显得有些寒酸的小手包,动作熟稔得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面。
他的目光在她略显苍白消瘦的脸颊和眼下淡淡的青影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心疼,但很快被更深的温柔覆盖。“路上冷吗?快进来。”
他没有问她好不好,没有提任何关于过去的事情,也没有试图给她一个安慰的拥抱。他只是用最自然、最体贴的方式,为她化解了站在入口处的尴尬,引领着她走向餐厅深处一个靠窗的绝佳位置。
落座。侍者无声地送上温热的柠檬水和菜单。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巴黎无与伦比的璀璨夜景。埃菲尔铁塔在远处熠熠生辉,塞纳河像一条流淌着星光的缎带。然而,江晚晚的目光却有些飘忽,无法真正聚焦在这片美景上。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许亦辰没有急着点餐,也没有试图找话题。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对面,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陪伴和包容。餐厅里流淌的爵士乐仿佛成了背景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放松的静谧。
“我……”江晚晚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想说什么,却又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所有的委屈、痛苦、挣扎,似乎都堵在了喉咙口。
“先喝点水。”许亦辰将温柠檬水往她面前推了推,声音温和依旧,“这里的焗蜗牛和香煎鹅肝是招牌,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法餐,要不要尝尝看?”他像聊家常一样,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巧妙地避开了她此刻难以启齿的情绪。
江晚晚看着他温润的眼眸,看着他脸上那毫无负担、仿佛只是单纯想请老友吃顿饭的轻松笑意,紧绷的心弦,奇异地松弛了一点点。她点了点头。
一顿饭,吃得异常平静。许亦辰没有追问她的过往,只是恰到好处地分享着一些自己在国外的趣闻,谈论着巴黎的艺术展览,偶尔询问她对某道菜的看法。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江晚晚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食物很美味,但她依旧吃得不多。
餐后甜点是一份精致的覆盆子慕斯。许亦辰没有点咖啡,只要了两杯温热的蜂蜜柚子茶。
“巴黎的冬天湿冷,喝点热的暖胃。”他将一杯茶轻轻放到江晚晚面前。
清甜的柚香混合着蜂蜜的温润气息袅袅升起。江晚晚捧起温热的瓷杯,指尖传来的暖意似乎也一点点渗入了冰冷的四肢百骸。她看着杯中漂浮的柚子果粒,沉默了很久。
窗外的灯火映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许亦辰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释然的疲惫,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亦辰哥……”
“我和顾璟深……”
“彻底结束了。”
“婚约,解除了。”
她说得很简单,没有描述过程,没有倾诉委屈,只是陈述了一个结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许亦辰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他看着她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看着她捧着杯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心中涌起巨大的心疼。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温和,没有任何惊讶或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那一声“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没有廉价的同情,没有愤怒的指责,只有一种全然的接纳和理解。仿佛在说:我知道了。我在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没关系。
“结束了就好。”他端起自己的柚子茶,声音温润而坚定,像一道暖流注入江晚晚冰冷的心田,“晚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重要的是,你在这里,你在呼吸,你在往前走。”
他放下杯子,目光真诚而温暖地注视着她,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巴黎是个好地方。混乱,自由,充满无限可能。正好适合你重新开始。你的才华,你的灵气,不该被任何人、任何事埋没。”
“还记得高中时你画的那幅星空吗?”许亦辰的眼中带着追忆的笑意,“色彩大胆,想象瑰丽,连最苛刻的美术老师都赞不绝口。晚晚,你的世界,本该像那幅画一样绚烂广阔。”
星空……
江晚晚的心猛地一颤。尘封的记忆被唤醒。那个曾经热爱色彩、天马行空的自己……那个被顾璟深和林柔的阴影覆盖了太久、几乎被她遗忘的自己……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巴黎璀璨的灯火倒映在她重新聚焦的眼眸中,仿佛点燃了一丝微弱却倔强的星火。
许亦辰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一张名片轻轻推到她面前。名片设计极其简洁,只有名字、一个巴黎本地的电话号码和一个工作室地址。
“这是我的工作室地址和电话,就在蒙马特高地附近。”他的声音温和依旧,“不算远。如果……如果你觉得闷了,想找人聊聊,或者只是想去个安静的地方画会儿画,随时欢迎。”
他没有说“你需要帮助”,也没有说“我照顾你”。他给了她一个空间,一个选择,一种不越界的、充满尊重的陪伴可能。
江晚晚看着那张简洁的名片,再看看许亦辰那双盛满了真诚暖意的桃花眼。心口那块冰封的荒原,似乎被这持续不断的暖流,悄然融化了一角。一股久违的、微弱的暖意,带着酸涩,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缓缓升腾起来。
她伸出手,指尖有些微颤地拿起那张名片。温润的纸张触感,仿佛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谢谢。”她轻声说,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不再是死寂的空洞,而是多了一丝……活过来的气息。
许亦辰笑了,笑容温暖如春日融冰。“不客气。欢迎来到巴黎,晚晚。”
晚餐结束,许亦辰坚持开车送她回玛黑区的公寓。他没有试图上楼,只是在公寓楼下停好车,绅士地为她拉开车门。
“好好休息。”他站在初冬巴黎清冷的夜风里,路灯在他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晕,“别想太多。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江晚晚点点头,紧了紧身上的围巾。“路上小心。”
“嗯。”许亦辰看着她走进公寓楼大门,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才转身上车离开。
回到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顶层公寓。江晚晚没有开灯,径直走到露台。巴黎的灯火依旧璀璨,但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和遥远了。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张简洁的名片。许亦辰的名字和电话在黑暗中仿佛散发着微光。
她走到工作台前——那里一直空着,只放着一个素描本和几支铅笔。她犹豫了一下,终于,翻开了那个尘封的素描本。空白的纸张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她拿起一支铅笔,指尖微微颤抖。脑海中,不再是顾璟深绝望的脸和林柔哭泣的样子。而是高中时画过的那片恣意飞扬的星空,是塞纳河畔流转的光影,是蒙马特高地斑驳的墙壁,是许亦辰那双盛满暖意的、带着鼓励的桃花眼……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一道流畅的、带着生涩却无比坚定的线条,在空白的纸页上缓缓延伸开来……
远行,是逃离,也是开始。
疗愈,是漫长的寒冬,但那一束名为“故人”的暖阳,已悄然穿透云层,照亮了新生旅途的第一块路标。
凛冬已至,但冰层之下,生命的河流,正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