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工作室门外那绝望的撞击和呜咽,持续了很久,最终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归于一片死寂。江晚晚靠着冰冷的门板,坐在地板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来自巴黎的卡片,直到窗外的天光一点点亮起,驱散了室内的昏暗。

许亦辰那遒劲有力的字迹,「别怕,我回来了。」像一束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她心中厚重的绝望冰层,带来一丝久违的、带着痛楚的暖意。这暖意让她有力气支撑起疲惫不堪的身体,有力气去面对接下来必须完成的事情。

她不会再给顾璟深任何纠缠的机会。解除婚约,必须正式、公开、彻底。她需要家族的力量,也需要一个体面的落幕,为自己,也为江家。

三天后,江家老宅的书房。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江父端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脸色沉肃,眼神锐利如鹰。江母坐在一旁,眼圈微红,紧紧握着女儿冰凉的手,无声地传递着支持和心疼。江晚晚的哥哥江临风,面色冷峻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周身散发着低气压。他们都在等待一个结果,一个他们早已预见却仍感痛心的结果。

江晚晚坐在父母对面。她换了一身简洁利落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长发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沉淀下来的一种近乎冷漠的坚定。那份属于“顾璟深未婚妻”的慵懒和玩世不恭,已被彻底剥离,露出内里坚韧的锋芒。

“爸,妈,哥,”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打破了书房内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决定,正式解除与顾璟深的婚约。”

这句话落下,书房里一片寂静。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江晚晚如此平静而决绝地说出来时,江父江母的心还是狠狠揪了一下。江临风猛地转过身,眼神复杂地看着妹妹。

“晚晚……”江母的声音带着哽咽,“你想清楚了?这婚约是……”

“妈,我想得非常清楚。”江晚晚打断母亲,目光平静地迎上父亲审视的眼神,“从林柔出现,到寿宴,到拍卖会,再到我的生日宴……顾璟深每一次的选择,都清晰地告诉我,在他心里,他的‘责任’、他的‘保护欲’,永远凌驾于我这个‘未婚妻’之上。凌驾于我的感受、我的尊严、甚至我的安全之上。”

她的语气没有控诉,只有陈述事实般的冷静:“他的沉默,是对流言最大的纵容,也是对我最大的羞辱。他的行为,已经彻底践踏了我们之间最后的情分和信任。这段婚约,早已名存实亡,只剩下一个束缚彼此的枷锁。继续维持下去,只会让江家蒙羞,也让我……永无宁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亲人关切而痛心的脸庞,声音低沉却无比坚定:“我江晚晚,不是离了顾璟深就活不下去的菟丝花。我有我的骄傲,我的事业,我的家人。我不想再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不想再被放在天平上与林柔一次次地比较、权衡、然后被放弃。更不想,再看到顾璟深那张令人作呕的、充满‘责任感’的脸!”

最后一句,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冰冷恨意,让书房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江父沉默了良久。他看着女儿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和决绝,看着她挺直的脊背,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娇气,长成了真正能扛起风雨的模样。最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眼中是复杂的心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好。”江父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和决断,“既然你想清楚了,爸爸支持你。我们江家的女儿,不需要受这种委屈!婚约解除的事,我来出面和顾家谈!”

“爸……”江晚晚心头一热,鼻尖发酸。家人的支持,是她此刻最大的依靠。

“对!解除!必须解除!”江临风大步走过来,用力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眼神冷厉,“顾璟深那个混蛋!他配不上我妹妹!他敢再来纠缠,我打断他的腿!”

江母擦掉眼角的泪,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晚晚,妈只希望你开心。离开他,重新开始!”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焦急的阻拦声:“顾少爷!顾少爷您不能进去!老爷和夫人在谈事情……”

“滚开!”一声嘶哑的、带着暴戾和绝望的怒吼猛地炸响!

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

顾璟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是从某个地方狂奔而来,头发凌乱,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手臂上,衬衫领口扯开了几颗扣子,露出紧绷的颈项。他的双眼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胡茬,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狂躁气息,与平日那个一丝不苟、冷峻自持的顾氏总裁判若两人。

他的目光像雷达一样,瞬间锁定了坐在那里的江晚晚。看到她平静无波的眼神,看到她与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在他眼中)的画面,再联想到她刚才那句“解除婚约”,一股毁天灭地的恐慌和暴怒瞬间冲垮了他最后的理智!

“江晚晚!”他嘶吼着她的名字,像一头受伤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朝着她冲了过来,带着一股绝望的旋风!“谁准你解除婚约?!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他的动作太快,太疯狂,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毁灭感。江父和江临风脸色骤变,立刻起身阻拦!

“顾璟深!你放肆!”江父怒喝。

“滚开!”江临风直接挥拳相向。

场面瞬间混乱!顾璟深像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推开拦在身前的江父和江临风(江父踉跄一下,江临风的拳头被他用手臂格开),目标只有一个——江晚晚!他要抓住她!他要质问她!他要让她收回那句话!他不能失去她!绝对不能!

江晚晚在顾璟深撞门而入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看着他状若疯魔地冲过来,看着父亲被推开,看着哥哥与他扭打在一起,她眼中最后一丝对过往的留恋也彻底消散,只剩下冰冷的厌恶和决绝。

就在顾璟深即将冲破最后防线,染着红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她、布满胡茬的脸因为疯狂而扭曲,布满青筋的手掌带着绝望的力道伸向她的瞬间——

江晚晚动了。

她没有尖叫,没有后退,甚至没有一丝慌乱。她只是异常平静地站起身,动作流畅而稳定。在顾璟深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手臂的刹那,她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抓握。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抬起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顾璟深那张英俊却写满疯狂的侧脸上!

力道之大,让顾璟深的头猛地偏向一边,脸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书房里所有的混乱和打斗声都消失了。江父、江母、江临风,甚至随后冲进来的管家和保镖,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顾璟深保持着被打偏头的姿势,僵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痛感,远不及心口那被彻底撕裂的剧痛。他缓缓地、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向江晚晚。

江晚晚就站在他面前,一步之遥。她微微仰着头,白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清澈的杏眼,此刻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里面翻涌着浓烈的、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死寂的书房,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顾璟深的心里:

“顾璟深,”

“看看你这副样子。”

“真令人恶心。”

她的眼神像冰冷的探照灯,将他此刻的狼狈、疯狂、绝望和失控,照得无所遁形。那眼神里,再无半分情意,只有深深的、彻底的否定和厌弃。

“你的纠缠,”

“你的‘不同意’,”

“除了让我更看不起你,”

“没有任何意义。”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脸上刺目的红痕,语气冰冷而决绝,如同法官下达最终的判决:

“婚约,解除了。”

“现在,立刻,”

“带着你那廉价的悔恨,”

“滚出我的视线。”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眼睛的侮辱。她转向惊魂未定的父母和哥哥,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爸,妈,哥,我们继续。”

仿佛刚才那个疯狂闯入、被她狠狠抽了一巴掌的男人,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需要被清理出去的垃圾。

顾璟深彻底僵住了。

脸上火辣辣的痛感还在蔓延,但更痛的是心脏,像是被江晚晚那冰冷厌恶的眼神和那番诛心的话语,生生剜走了一大块,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空荡荡的大洞。

她打了他。

她骂他恶心。

她让他滚。

她看着他,像是在看一摊令人作呕的秽物。

所有的疯狂,所有的嘶吼,所有的痛苦挣扎和悔恨不甘,都在她这极致冰冷和鄙夷的目光中,被彻底冻结、粉碎。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气音。他看着江晚晚平静地转过身,重新坐回父母身边,那个背影,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

巨大的、灭顶的绝望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像一座被抽干了所有支撑的沙塔,轰然坍塌。

“带走。”江父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几个保镖立刻上前,面无表情地架住了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顾璟深。

顾璟深没有任何反抗,任由保镖将他拖离书房。他的目光死死地、贪婪地、绝望地焦着在江晚晚那个挺直的、冰冷的背影上,直到视线被彻底隔绝在门外。

书房的门,再次沉重地关上。

隔绝了两个世界。

江晚晚挺直的脊背,在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只有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的双手,泄露了她内心翻涌的、最后一丝被强行压下的风暴。

诀别,已成定局。

青梅成殇,情深不寿。

从此山高水长,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