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深秋的下午四点,阳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浅金色,风卷着寒意,吹得幼儿园门口那排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丫乱颤。

顾璟深靠在他那辆线条冷硬的黑色宾利旁,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昂贵的羊绒大衣也裹不住从骨子里透出的僵硬。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包装极尽奢华的礼盒,里面躺着最新款、限量发售、据说能哄得全球小女孩尖叫的智能洋娃娃。冰凉的盒棱硌着他的掌心,细微的疼痛却奇异地让他绷紧的神经找到一丝锚点。

视线死死锁着那扇涂满童稚彩绘的幼儿园大门,不敢错开分毫。

门开了,叽叽喳喳的童音像一群被放出笼子的小鸟,瞬间冲散了门口的冷清。顾璟深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在那片色彩斑斓的小身影里,他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小小的、穿着粉色漂亮小裙子的——暖暖。

她正被老师牵着手走出来,小脑袋微微仰着,似乎在听老师说着什么,小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光彩。这光彩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顾璟深的眼底。五年,两千个日夜,他错过了什么?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恐慌和某种灭顶渴望的力量攫住了他,理智的堤防在瞬间崩塌。他几乎是踉跄着,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冲了过去,高大的身影带着风,瞬间就截断了暖暖面前的路。

“暖暖!”

他的声音又急又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周遭几个来接孩子的家长和老师投来诧异的目光,他却浑然不觉。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眼前这个小小的、酷似他的女孩。

暖暖被这突然出现的“怪叔叔”吓了一跳,抱着怀里那只明显有些旧了的毛绒兔子玩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困惑和警惕。她仰着小脸,看着这个蹲在自己面前、神色激动得近乎扭曲的男人。

顾璟深强迫自己挤出最温和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滚烫的血气:“暖暖,是我…我是爸爸。”他伸出手,试图去碰触她柔软的脸颊,指尖却在距离肌肤几厘米的地方停住,剧烈地颤抖着。

那昂贵的礼盒被他笨拙地递到暖暖眼前,包装纸上闪亮的金箔在冷风里折射出刺目的光。“你看,爸爸给你带了礼物……”

“爸爸?”暖暖清脆稚嫩的声音重复着这个词,小眉头困惑地皱了起来,像在努力理解一个极其深奥的谜题。她的小手下意识地把怀里的旧兔子抱得更紧了些,那只兔子耳朵都被磨得起毛了,却显然是她最心爱的伙伴。

她看着顾璟深,眼神澄澈得像秋天的湖水,里面只有陌生和不解,没有丝毫他预想中的亲近或委屈。

“可是妈妈说,”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孩子特有的认真,“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呀,变成天上的星星了。”她甚至伸出小手指,指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确认一个她早已接受的事实。

顾璟深如遭雷击,那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的温度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深秋的风更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用力撕扯。变成星星了……江晚晚是这样告诉他们的女儿的?把他彻底抹去,放进一个遥不可及、再也无法触碰的童话里?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猛地冲上喉咙口,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那口血喷出来。巨大的悲恸和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

就在他眼前发黑,几乎要被这灭顶的绝望吞噬时,一道熟悉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一根定海神针,轻易地就破开了他周围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空气。

“暖暖。”

温和的男声响起,带着无需伪装的亲昵。

暖暖立刻像找到了安全港的小船,猛地转身,小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毫无保留的依赖和欢喜:“爸爸!”

她张开短短的手臂,像只归巢的雏鸟,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小小的身体紧紧抱住了许亦辰的腿。

许亦辰穿着质地柔软的浅灰色大衣,在萧瑟的深秋背景里显得格外温煦。他自然而然地弯腰,修长的手指拂开暖暖额前被风吹乱的几缕碎发,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他完全无视了僵在一旁、脸色惨白如鬼的顾璟深,目光专注地落在暖暖仰起的小脸上,声音里带着宠溺的笑意:“今天在幼儿园乖不乖呀?有没有听老师的话?”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用手指腹轻轻擦掉暖暖嘴角沾着的一点褐色饼干屑,“小馋猫,又偷吃小熊饼干了?”

暖暖立刻咯咯笑起来,小脸在许亦辰温暖的掌心蹭了蹭,完全放松下来,刚才那点小小的惊吓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纯粹的依赖和亲昵:“就吃了一点点嘛!爸爸,我们快回家吧,妈妈说今天做我最爱的可乐鸡翅!”

“好,回家。”许亦辰直起身,大手稳稳地牵起暖暖柔软的小手。

他的目光这才终于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扫过顾璟深那张失魂落魄的脸,扫过他手中那个奢华却显得无比讽刺的礼盒。那眼神里没有胜利者的炫耀,也没有刻意的敌意,只有一种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守护和了然。

他微微颔首,礼节性的动作里透着疏离:“顾先生。”

没有多余的话,仅仅是确认了对方的存在,也宣告了对方在此刻此地的多余。他牵紧暖暖的手,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顾璟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在粗粝的石头上摩擦。他猛地跨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再次拦在暖暖面前。

他无视许亦辰,目光死死钉在女儿那张与他酷似却写满陌生的小脸上,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情绪在他眼底翻涌,冲垮了最后一丝引以为傲的冷静:

“暖暖…暖暖你看看我!我是爸爸!亲爸爸!你看你的眼睛,你的鼻子…都跟我一模一样!我才是你的爸爸!”他语无伦次,试图用最原始的血缘证据来建立联系,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在这安静的幼儿园门口显得格外突兀。

暖暖被他骤然拔高的声音和激动的神情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往许亦辰身后缩去,小脸埋进许亦辰的大衣里,只露出一只怯生生的大眼睛,偷偷瞄着这个状若癫狂的“怪叔叔”。那眼神里的陌生和恐惧,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凌迟着顾璟深的心脏。

“顾先生。”许亦辰的声音沉了下来,温和依旧,却像瞬间凝结的冰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高大的身形微微一侧,完全将暖暖护在自己和车身形成的安全范围之内,隔断了顾璟深那近乎贪婪和绝望的视线。

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顾璟深翻涌着痛苦和疯狂的眼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吓到孩子了。”

这平静的陈述句,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有力量。它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顾璟深熊熊燃烧的绝望之上,发出刺耳的“嗤嗤”声,冒出屈辱的白烟。

许亦辰不再看顾璟深,低头对着躲在自己腿边的暖暖,声音恢复了春风般的温和,带着安抚的魔力:“暖暖不怕,我们回家吃妈妈做的鸡翅,好不好?”

他弯腰,动作流畅而有力,一只手稳稳托住暖暖的背,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腿弯,轻松地将她抱了起来,让她稳稳地坐在自己坚实的手臂上。

暖暖立刻像找到了最安全的巢穴,小胳膊紧紧搂住许亦辰的脖子,把小脸埋在他温暖的颈窝里,刚才的惊吓似乎被这个熟悉的怀抱驱散了。

许亦辰抱着暖暖,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几步之外停着的那辆线条流畅优雅的白色沃尔沃。

他拉开车门,小心翼翼地将暖暖放进后座的安全座椅里,俯身仔细地帮她扣好卡扣,又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日积月累形成的、深入骨髓的默契和爱意。那是无数次接送、无数次照顾沉淀下来的本能,是顾璟深永远无法企及的亲密。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冰冷的世界,也隔绝了顾璟深痛楚的目光。白色的车身在深秋的暮色里划出一道流畅而决绝的弧线,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世界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

顾璟深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个被遗弃在荒原上的木偶。手中那个精心挑选的、价值不菲的礼盒“啪嗒”一声,从他失去知觉的手指间滑落,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人行道上。华丽的包装纸被粗糙的地面蹭破,露出里面穿着精致蕾丝裙的洋娃娃一角,娃娃空洞的大眼睛无神地睁着,映着城市灰蒙蒙的天空。

寒风呼啸着卷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撞在他的裤腿上。深秋的寒意无孔不入,穿透他昂贵的羊绒大衣,直直钻进骨髓里。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周围那些尚未散去的家长投来的、混合着好奇、探究和一丝怜悯的目光。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方才暖暖缩在许亦辰怀里时,那陌生而恐惧的眼神,还有她懵懂的话语在脑海里疯狂回荡、切割——

“妈妈说,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变成星星了呀?”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他残存的自尊和幻想。许亦辰抱着暖暖时那种自然流露的、不容置疑的父爱姿态,像一幅巨大的讽刺画,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是谁?

他顾璟深,曾经是江晚晚小心翼翼仰望追逐了十几年的太阳,是商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顾氏掌舵人。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被仰望,习惯了江晚晚永远在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用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卑微至此,像一个可笑的小丑,捧着自以为能打动世界的礼物,却连亲生女儿的一个拥抱都求而不得。

他以为的“父女天性”,在暖暖懵懂而真实的恐惧面前,脆弱得像一张一捅就破的纸。

他以为迟来的悔悟和补偿能打开那扇门,却发现那扇门早已为别人彻底敞开,并且牢牢焊死。

许亦辰甚至不需要说什么,他一个自然的保护动作,一句温和的“吓到孩子了”,就将他彻底钉死在“闯入者”的耻辱柱上。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不仅仅是暖暖的出生、第一次笑、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爸爸”……他错过的,是江晚晚彻底心死后破茧重生的勇气,是她与另一个男人共同建立起来的、坚不可摧的幸福堡垒。

他错过的,是成为一个“父亲”的全部资格。暖暖对许亦辰的称呼、依赖和信任,就是对他这个“亲爸爸”最彻底、最残酷的否定。

那个男人,用日复一日的陪伴和爱,早已取代了他存在于女儿生命中的任何可能。

悔恨,前所未有的悔恨,不再是模糊的钝痛,而是变成了无数把锋利的、带着倒刺的钩子,从五脏六腑深处狠狠翻搅上来,扯出淋漓的血肉。

比这悔恨更尖锐的,是铺天盖地的嫉妒——嫉妒许亦辰可以理所当然地拥抱那个流淌着他血液的小生命,嫉妒他可以每天听到那声软糯的“爸爸”,嫉妒他拥有江晚晚全部的信任和依赖,嫉妒他拥有那个他亲手摧毁又永远无法企及的家。

一种灭顶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淤泥,从脚底迅速漫延上来,吞噬了他的双腿,他的腰腹,他的胸膛……沉重得让他几乎站立不住。他精心构建的、用财富和权势堆砌的王国,在此刻轰然崩塌,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废墟。他站在废墟中央,茕茕孑立,除了那个摔在地上、沾了灰尘的洋娃娃,他一无所有。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那个破败的礼盒,洋娃娃空洞的眼睛在暮色里一闪,随即被吹得翻滚了几下,滚进了路边的排水沟缝隙里,彻底消失不见。

顾璟深没有动。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辆白色沃尔沃消失的方向,仿佛要穿透冰冷的钢筋水泥和汹涌的车流,看到那个温暖的车厢里,他的女儿正亲昵地蹭着另一个男人的脸颊,奶声奶气地喊着“许爸爸”。他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的刺痛。

暮色四合,城市华灯初上,流光溢彩的霓虹开始闪烁,却一丝也照不进他幽深死寂的眼底。那里面只剩下无尽的深渊,和一种濒临崩溃的、野兽般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