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的靴底碾过最后一块松动的页岩时,耳边的风突然变了调子。
在此之前,他已经在这片连绵的苍莽山系中跋涉了七日。自打离开叶青羽驻守的青石镇,沿途的灵气虽算不上充裕,却始终循着某种亘古不变的韵律流淌,像山间潜行的溪流,温柔地浸润着途经的每一寸草木岩石。可当他踏上这座断崖的边缘,那股熟悉的韵律骤然崩碎,空气里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弦被骤然拨断,发出刺耳的嗡鸣。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眼靴尖前半尺外的虚空。断崖在此处陡然下陷,深不见底的沟壑里翻滚着灰白色的雾气,风从壑底卷上来,带着一股混杂着铁锈与腐殖土的腥气,刮在脸上竟有细碎的痛感,像是有无数极细微的灵力碎片在风中奔窜。
“不对劲。”苏寒皱眉,下意识地运转内息,想探查周遭的异动。可就在灵力刚从丹田升起的刹那,一股狂暴到近乎蛮横的力量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了似的撞向他的经脉。
他浑身一僵,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
这不是寻常的灵气波动。寻常灵气如溪流,而此刻涌入体内的力量却像脱缰的野马,带着毁天灭地的暴戾。它们争先恐后地钻进他周身的毛孔,顺着经脉疯狂地奔袭,所过之处,原本温润的经脉壁被冲撞得嗡嗡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寸寸断裂。
更让他心悸的是丹田深处那团沉寂已久的“吞噬星魂”。
这枚自他少年时便寄生在丹田的星魂,向来以贪婪著称,却极少如此失控。此刻被断崖周遭狂暴的灵气刺激,它像是从沉睡中被惊醒的凶兽,在丹田中央剧烈地旋转起来,散发出的吸力陡然增强了十倍不止。周遭那些本就紊乱的灵力被这股吸力牵引,化作一道道肉眼难辨的青灰色气流,如百川归海般汇入他的体内。
“不好!”
苏寒喉间溢出一声闷哼,左手猛地按住小腹。丹田处传来的撕裂感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一把钝刀正从内部缓缓剖开他的脏腑。那是吞噬星魂在疯狂吞噬灵力时产生的反噬——它吸收的速度太快,远超丹田能够承载的极限,那些来不及被炼化的灵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几乎要撑破他的经脉。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内息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疯涨,却毫无章法可言。原本凝实如丝的灵力此刻变得浑浊而狂暴,在经脉里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左臂的少阳经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那里的经脉壁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若任由这股力量肆虐,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他的经脉就会像被洪水冲垮的堤坝般彻底崩碎。
慌乱在胸腔里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七年前在青石镇外的那片乱葬岗,他曾见过比这更凶险的景象——三个修为远胜他的黑衣人围攻叶青羽,那时叶青羽的左臂被玄铁锁链洞穿,鲜血染红了半片衣襟,却依旧能凭一柄断剑逼退敌人。事后他问叶青羽,那种时候靠什么撑下去,叶青羽正用烈酒清洗伤口,闻言抬眼瞥了他一眼,声音带着酒气的沙哑:“撑不住也得撑。灵力会骗人,招式会失灵,唯有意志,是你在绝境里唯一能攥紧的东西。”
“以意志压制……”
苏寒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牙关咬得发紧。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一块棱角分明的岩石上。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衣料渗进来,让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他猛地闭上眼睛,双手掐出冥想的印诀,试图将全部心神沉入丹田。
可刚一进入内视状态,眼前的景象就让他心头发沉。丹田中央的吞噬星魂正散发出妖异的暗紫色光芒,无数道青灰色的灵气洪流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疯狂地涌入星魂周围的气旋。那些灵气并未被正常炼化,而是在气旋中不断冲撞、撕裂,发出尖锐的嗡鸣,整个丹田像是一口被投入滚油的热锅,翻腾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热浪。
“凝!”
苏寒低喝一声,调动起全部的意念,像挥舞着一柄无形的长鞭,狠狠抽向那团狂暴的灵气。第一下撞击,他的意识像是被重锤击中,眼前瞬间一片血红,喉头涌上腥甜的气息。那些灵气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被他的反抗激怒,更加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意念屏障。
经脉的刺痛在加剧,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同时穿刺。他能感觉到右臂的经脉已经开始痉挛,灵力在那里凝成了一个坚硬的疙瘩,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整条手臂的肌肉抽搐。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角,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可他死死闭着眼,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叶青羽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那是在青石镇的演武场,叶青羽握着他的手腕,教他如何控制灵力流转。“记住,灵力就像野马,你不能只靠蛮力拉拽缰绳,要学会引导,学会在它最狂暴的时候找到那一丝可以借力的韵律。”当时他还不太明白,只觉得叶青羽的手掌宽厚而温暖,传递过来的灵力沉稳得像山。
“引导……”
苏寒喃喃自语,紧绷的意念稍微松弛了些许。他不再试图强硬地压制灵气,而是像叶青羽教的那样,将意识化作一道纤细的丝线,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团狂暴的洪流。这一次,他没有对抗,而是顺着灵气冲撞的方向轻轻一引。
就像在湍急的河流中找到了一道隐蔽的支流,那股狂暴的力量竟真的出现了一丝松动。苏寒心中一喜,连忙集中精神,引导着那丝被分离出来的灵气,缓缓向经脉的深处挪动。
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那些未经炼化的灵气带着灼人的温度,所过之处,经脉壁像是被砂纸反复摩擦,传来火烧火燎的剧痛。他必须全神贯注地控制着意念丝线,稍有不慎,那丝灵气就会挣脱束缚,重新汇入洪流。每移动一寸,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意识在剧烈的消耗中变得越来越模糊,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可一想到叶青羽那句“撑不住也得撑”,又咬牙将涣散的精神重新凝聚起来。
他开始寻找经脉中的“死角”——那些平日里灵力难以触及的细微分支,那些因为位置偏僻、口径纤细而被忽略的脉络末梢。叶青羽曾说过,人体经脉如蛛网密布,总有一些地方能成为临时储存失控灵力的容器,虽然这样做可能会对那些细微脉络造成损伤,但在生死关头,这是唯一的选择。
第一个“死角”在左肩下方的极泉穴附近,是一条只有发丝粗细的支脉。苏寒引导着一丝灵气缓缓渗入,刚进去不到半寸,那处经脉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子。他强忍着痛楚,继续引导第二丝、第三丝……直到那条支脉再也无法容纳,才转向下一处。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风依旧在耳边呼啸,断崖下的雾气不知何时变得更浓了,带着一股潮湿的寒意。苏寒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他因紧绷而微微颤抖的肌肉线条。他的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紧闭的眼睛,睫毛在剧烈地颤动着,泄露了他此刻承受的巨大痛苦。
半个时辰后,当最后一丝失控的灵气被他强行逼入右腿足三里附近的支脉时,丹田处那股焚心似的灼痛感终于缓缓退去。吞噬星魂的光芒渐渐收敛,重新变回了之前那种沉稳的暗紫色,周围的气旋也恢复了平稳的旋转。
苏寒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他缓缓睁开眼睛,视线还有些模糊,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清晰。他动了动手指,发现四肢都像灌了铅似的沉重,经脉中残留的刺痛提醒着他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抗。
他靠在岩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阳光透过断崖上方的云层洒下来,在他沾满冷汗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刚才那半个时辰,每一刻都像是在鬼门关前徘徊,他甚至有好几次感觉到意识在离体而去,全凭一股不甘的执念才硬生生拽了回来。
就在这时,一阵隐约的声响顺着风飘了上来。
起初,苏寒以为是自己耳鸣。刚才的灵力冲击让他的听觉有些迟钝,耳边还残留着灵气冲撞的嗡鸣。可当他侧耳细听,那声响却变得越来越清晰——那是兵器碰撞的脆响,夹杂着几声压抑的痛呼和怒喝,像是从很深的地方传来,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却依旧能分辨出其中的暴戾与焦灼。
他皱了皱眉,挣扎着直起身。断崖下方的雾气依旧浓厚,像一块巨大的白色幕布,遮蔽了所有的景象。他小心翼翼地挪到崖边,探头向下望去。
深不见底的沟壑里,灰白色的雾气翻滚不定,只能隐约看到下方数十丈处有几抹模糊的黑影在快速移动。兵器碰撞的脆响越来越密集,偶尔还能看到几道微弱的灵光在雾气中一闪而逝,像是黑暗中炸开的火星。
“……交出灵草!”
一声粗哑的怒喝顺着风传了上来,虽然被雾气和距离削弱了不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痴心妄想!”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喘息和决绝,“这株‘血叶莲’是我兄弟二人九死一生才找到的,凭你们也配染指?”
紧接着是一阵更激烈的打斗声,夹杂着骨骼碎裂的闷响和一声凄厉的惨叫。苏寒的心猛地一沉,他认出那种灵光——那是低阶修士催动灵力时特有的波动,看来下方至少有两伙人在争夺什么东西,而那个被提及的“血叶莲”,显然就是争斗的核心。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短剑。刚才强行压制灵力让他消耗巨大,此刻体内的灵力还剩下不到三成,经脉也隐隐作痛。理智告诉他,此刻最明智的选择是尽快离开这里,这种不明不白的争斗,卷入其中只会惹祸上身。
可那声凄厉的惨叫还在耳边回响,像是一根针,刺着他心底某处柔软的地方。他想起七年前的自己,如果不是叶青羽出手相助,恐怕早已成了乱葬岗里的一抔黄土。
苏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犹豫。他再次探头看向崖下,目光锐利如鹰,试图穿透那层浓厚的雾气,看清下方的情形。风还在吹,雾气却似乎比刚才稀薄了一些,隐约能看到三道黑影正围攻着两个人影,其中一人已经倒在地上,不知生死,另一人则背靠着一块岩石,挥舞着长剑苦苦支撑,身上已是血迹斑斑。
“灵草……”苏寒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落在那倒地之人身边的一个布袋上。布袋的一角露出了几片暗红色的叶子,边缘泛着淡淡的血色光晕,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精纯灵气。
他的心跳微微加速。血叶莲,一种生长在灵气紊乱之地的奇草,据说能温养经脉,对于修复灵力冲击造成的损伤有奇效。刚才强行压制灵力时,他的经脉多处受损,若是能得到这株血叶莲,无疑能省下许多调养的时间。
但更让他在意的,是那几个围攻者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阴冷、贪婪,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恶意,与他七年前遇到的那些黑衣人有几分相似。
苏寒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看了一眼身后通往安全地带的山路,又看了一眼崖下激烈的打斗,最终,目光定格在那片翻滚的雾气中。
风穿过他湿透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他眼底渐渐燃起的决意。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沿着断崖边缘仔细搜寻,寻找着可以下到谷底的路径。无论如何,他得弄清楚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哪怕只是为了那株或许能救他性命的血叶莲,也或许,是为了叶青羽教给他的那句——有些事,看见了,就不能当作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