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École nationale supérieure des Beaux-Arts)古老的石砌拱门下,穿梭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朝圣者。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陈年石膏粉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野心与焦虑的复杂气息。林溪裹在深色外套里,左手依旧习惯性地缩在袖口深处,像揣着一个无法示人的秘密。她穿过铺着磨损石板的走廊,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孤单。
她的临时画室位于主楼顶层一个偏僻的角落。与其说是画室,不如说是一个堆满废弃石膏像和蒙尘画架的储藏间隔出来的狭小空间。光线从高处一扇狭长的、布满灰尘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悬浮的、缓慢沉浮的尘埃颗粒。空气冰冷,带着一股陈腐的霉味。
林溪走到她的画架前。画架上绷着的,依旧是那块被她用炭笔疯狂涂抹过的亚麻布。那些狂暴、混乱、如同黑色风暴般的线条,在冰冷的日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原始力量。这不是一幅画,更像是一块凝固了痛苦和挣扎的黑色伤疤。
她沉默地看着。没有拿起画笔。只是看着。
“嘿!新来的?”一个带着浓重东欧口音的女声在门口响起。
林溪转过头。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挑、染着火焰般红发的女孩,穿着沾满颜料的工装裤,嘴里嚼着口香糖,眼神锐利而好奇地打量着林溪的画布,又扫过她缠着纱布的左手。
“哇哦……”红发女孩吹了个泡泡,泡泡啪地一声破裂,“这……挺有冲击力的。不过,伊莎贝拉教授可不喜欢这种……嗯……未经驯服的‘表达’。”她耸耸肩,语气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调侃,“她喜欢‘精确’和‘秩序’,就像她本人一样。”她做了个夸张的、刻板的手势。
伊莎贝拉·杜邦(Isabelle Dupont)。林溪的导师。一个在巴黎艺术界以严谨、理性、近乎苛刻的古典技法要求而闻名的女人。她的工作室以培养出拥有“完美线条”和“精确色彩”的画家著称。
“谢谢提醒。”林溪的声音干涩,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她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混乱的黑色。
红发女孩撇撇嘴,似乎觉得无趣,转身离开了。
林溪依旧站在原地。伊莎贝拉教授喜欢精确和秩序?像数学公式一样精确?像坐标系一样秩序井然?
她缓缓抬起那只缠着纱布的左手。纱布边缘,暗红色的血渍如同永不褪色的印记。她看着掌心那道被纱布掩盖的、狰狞的裂口。精确?秩序?她的人生,她的情感,她的伤痛,哪一样符合精确和秩序?
她猛地抓起旁边一支最粗的炭笔!笔尖狠狠戳向画布上那片最混乱的黑色区域!
嗤——!
炭笔尖在亚麻布粗糙的纹理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画布戳穿!黑色的粉末如同肮脏的雪片,簌簌落下!她在原有的混乱之上,更加疯狂地叠加!涂抹!刻划!让那些黑色的线条更加纠缠!更加狂暴!更加……无序!
仿佛在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向那个要求“精确”和“秩序”的世界,发出无声的、充满痛楚的咆哮!
然而,当第一堂伊莎贝拉教授的“人体结构与动态素描”课真正开始时,林溪才深刻体会到“精确”和“秩序”这两个词在巴黎高美意味着什么。
巨大的阶梯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人体模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油脂和汗水的特殊气味。伊莎贝拉教授站在画室前方,像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套装,银灰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台下每一个学生。
“线条!线条是绘画的骨骼!”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清晰地送进每个人的耳朵,法语发音精准得像手术刀,“每一根线条都必须有其存在的理由!必须精确地表达结构!表达空间!表达力量!”
她走到一个学生的画板前,指着上面一条描绘模特大腿肌肉的线条:“这里!弧度偏差了3度!导致整个腿部的力量感完全丧失!擦掉!重画!”
“这里!肩胛骨的转折点模糊不清!你以为你在画什么?印象派的迷雾吗?!精确!我要看到骨骼的支撑点!”
画室里鸦雀无声,只有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模特细微的呼吸声。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学生们个个屏息凝神,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林溪坐在后排角落。她面前的画纸上,模特优美的背部曲线在她笔下却显得僵硬、扭曲。她试图用眼睛去捕捉那些肌肉的起伏、骨骼的转折,但脑海里却不断闪现出混乱的画面:绷带、支架、苍白的手指、油污的优惠券、机场安检门后那块被她碾碎的血痂……这些碎片疯狂地干扰着她的视线和判断。
她的线条犹豫、颤抖、断裂。完全无法达到伊莎贝拉教授要求的“精确”和“力量”。
伊莎贝拉教授的脚步停在了她的画板前。
林溪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落在她的画纸上,也落在她那只下意识缩进袖口的左手上。
伊莎贝拉教授沉默了几秒钟。画室里静得可怕。
然后,她伸出手指,没有触碰画纸,只是虚虚地点在林溪画的那条描绘模特脊柱的线条上。那条线歪歪扭扭,毫无力量感。
“Disorder.”(混乱。)伊莎贝拉教授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冰锥刺入林溪的耳膜,“完全的混乱。”她的目光从画纸移开,落在林溪苍白的脸上,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线条是思想的外化。混乱的线条,源自混乱的思维。”
她微微停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林溪藏在袖口的左手:“Painting requires precision, not chaos born of... distraction.”(绘画需要精确,而非源于……分心的混乱。)
最后那个词“distraction”(分心),她咬字清晰,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重量。
说完,她没有再看林溪一眼,径直走向下一个学生。
林溪僵在原地。脸颊火烧火燎。周围同学的目光如同细小的针,刺在她裸露的皮肤上。混乱的思维……分心……伊莎贝拉教授精准的评判,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她试图用狂暴炭笔掩盖的虚弱内核。
她低头看着自己画纸上那扭曲的线条。看着自己那只在袖口下微微颤抖的左手。混乱。是的,她的世界一片混乱。从澄宇中学的血色风暴,到巴黎阁楼的冰冷绝望,再到此刻画室里被精准解剖的狼狈。
精确?秩序?那是属于顾屿白那个世界的语言。那个由坐标系、函数、冰冷逻辑构筑的、曾经让她仰望又畏惧的世界。而她,似乎永远无法企及。
下课铃声如同赦令。学生们如释重负,收拾画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林溪却像被钉在了椅子上,一动不动。
“嘿,别太在意。”那个红发东欧女孩(林溪后来知道她叫索菲亚)凑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带着点同病相怜的安慰,“伊莎贝拉对谁都这样。她就是一台行走的精密仪器。不过……”索菲亚瞥了一眼林溪的画纸,耸耸肩,“她说得对,线条确实有点……嗯,飘。”
林溪没有回应。她只是默默地收拾起自己糟糕的画稿,低着头,快步离开了那个让她窒息的空间。
回到冰冷的阁楼。窗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林溪没有开灯。她走到画架前,看着那块被她用炭笔疯狂涂抹过的画布。狂暴的黑色线条在昏暗中如同凝固的伤口。
她拿起一支削尖的HB铅笔。笔尖冰冷。她走到窗边那张充当书桌的旧木箱旁。上面散落着法语艺术史笔记、语法书,还有几张她随手涂鸦的、试图理解伊莎贝拉要求的“精确”线条的练习稿——上面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几何体和比例分割线。
她拿起一张空白的速写纸。没有画模特。没有画风景。
她只是用那支冰冷的铅笔,极其缓慢地、极其专注地,在纸的中央,画下了一个标准的、横平竖直的——平面直角坐标系。
X轴,Y轴。原点。四个象限。线条清晰,精准无误。如同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一样。
然后,她的笔尖悬停在原点上方。停顿了很久很久。
窗外的雨声敲打着玻璃。阁楼里冰冷刺骨。
终于,笔尖落下。
不是点。
不是线。
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专注,在那个坐标系的第四象限(负,负)区域,用极其细密的笔触,一笔一笔地、反复地、用力地涂黑!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令人心悸的声响。力道越来越大!越来越重!铅笔芯在反复的涂抹下不堪重负,“啪”地一声折断!尖锐的断口在纸面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刺目的白痕!
林溪的动作猛地顿住!她看着那道刺穿第四象限浓重黑色的白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左手的伤口在寒冷和用力下隐隐作痛。
她看着那片被她用铅笔反复涂抹、最终被一道白痕撕裂的、浓黑如墨的第四象限。那片象征着“负负得正”的区域,此刻只剩下混乱、压抑和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痕。
精确?秩序?
她画出了最精确的坐标系。
却用最混乱的方式,将它彻底涂黑、撕裂。
她猛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向冰冷的墙壁!纸团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又无力地滚落在地。
她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滑坐在地。黑暗中,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墙角那堆被她从国内带来的、为数不多的行李中。一个不起眼的硬壳文件夹露了出来。
她爬过去,抽出文件夹。里面没有画稿。只有几张打印出来的、边缘已经磨损的A4纸。
那是顾屿白在教导处为她争辩时提交的、那份用数学建模论证台风意外的手稿复印件。纸张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推导过程、冰冷的符号和逻辑链条。在结论部分,他用清晰的字迹写着:【结论:林溪在此事件中,位于意外函数定义域之外。责域为Ø(空集)。】
林溪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字上。钉在那个代表“空集”的数学符号“Ø”上。
空集。
没有责任。
没有交集。
没有定义域。
她看着那个冰冷的符号。又想起伊莎贝拉教授冰冷的“Disorder”和“distraction”。
混乱。分心。空集。
她猛地抓起地上那支折断的铅笔!用残留的笔尖,在那张复印纸的空白处!在那个冰冷的“Ø”符号旁边!发疯般地!用力地!反复地!写下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扭曲的、如同困兽般挣扎的单词!
Disorder!
Distraction!
Chaos!
Pain!
铅笔尖划破了纸张!木屑飞溅!黑色的笔迹混乱地叠加、纠缠!像她画布上那些狂暴的黑色线条!像她内心无法宣泄的狂澜!
直到笔尖彻底磨秃!纸张被划得千疮百孔!
她脱力般地松开手。铅笔滚落在地。
她看着那张被自己疯狂涂写、变得面目全非的复印纸。看着上面那个依旧清晰、却显得无比讽刺的“Ø”符号。
空集?
她的世界,早已被混乱、分心、痛苦填满!哪里还有空集的位置?!
她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文件夹最底层。像埋葬一个不堪回首的噩梦。
阁楼里只剩下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和她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
几天后。基础绘画课。
画室里依旧弥漫着松节油和紧张的气息。伊莎贝拉教授在巡视。
林溪站在自己的画架前。画架上绷着一块新的、洁白的画布。她没有画模特。没有画静物。
她只是用一支最普通的、削尖的炭笔。
极其缓慢地。
极其专注地。
在画布的正中央。
画下了一个巨大、无比精确、横平竖直的——平面直角坐标系。
线条清晰、冷静、如同用最精密的仪器绘制。X轴,Y轴,原点,四个象限,分毫不差。
然后,她的笔尖悬停在坐标系上方。这一次,她没有犹豫。
她开始在那个精确的坐标系内,用炭笔的侧锋,极其用力地、反复地、涂抹!不是涂黑某个象限,而是让浓重的、粗砺的、带着颗粒感的炭黑色,覆盖整个坐标系!
她涂抹得如此用力!如此专注!仿佛要将那个冰冷的、逻辑的框架彻底碾碎!吞噬!让炭黑的粉末深深嵌入画布的每一个纤维!
黑色的炭灰如同风暴,席卷了精确的坐标网格!覆盖了清晰的象限划分!淹没了理性的原点!
画布上,只剩下一个巨大、浓重、充满压迫感的黑色方块!一个由精确的坐标系转化而成的、纯粹的、混沌的、充满力量的黑色平面!
伊莎贝拉教授的脚步停在了她的画板前。
整个画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那幅惊世骇俗的“画”上。
伊莎贝拉教授沉默地看着。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盯着那片吞噬了坐标系的浓重黑色。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怒。
时间仿佛凝固。
索菲亚在旁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终于,伊莎贝拉教授缓缓抬起手。没有指向画布。而是指向了林溪那只始终藏在袖口深处、此刻却因用力涂抹而微微颤抖的左手。
“你的手,”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探究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兴趣?“它影响了你的笔触。这种力量……这种……破坏性的覆盖……”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片浓重的黑色,“混乱。但……充满了一种原始的、被压抑的……能量。”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她微微侧过头,第一次真正地、正视着林溪的眼睛。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Painting is not about reproducing order,”(绘画并非复制秩序,)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It's about confronting chaos... and finding your own order within it.”(而是直面混乱……并在其中找到属于你自己的秩序。)
她说完,没有再评价那幅画,也没有再看林溪,转身走向下一个学生。
林溪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血液冲上头顶!伊莎贝拉教授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眼前浓重的黑暗!
直面混乱?
在混乱中找到自己的秩序?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只缠着纱布、沾满炭灰的左手。又抬头看向画布上那片吞噬了坐标系的、浓重而狂暴的黑色。
那片黑色,不再仅仅是宣泄。不再仅仅是伤痕。
它像一片被强行撕裂的夜幕。
一个被炭灰覆盖的坐标原点。
一个……属于她林溪的、全新的、充满痛楚与力量的——定义域起点。
阁楼窗外,巴黎的雨依旧下着。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古老的石墙。画室里,炭笔的灰烬无声地飘落。林溪站在那片浓黑的画布前,第一次感觉到,掌心那道狰狞的伤口深处,传来一丝微弱却滚烫的、如同岩浆般奔涌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