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西苑的晨露还凝在兰草叶尖,灵汐已被廊下的扫叶声惊醒。她披衣坐起,望着窗外泛白的天色,恍惚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已身处将军府。昨夜萧景泽拂袖而去后,她枯坐至深夜,竟不知何时趴在妆台上睡着了。

“姑娘醒了?” 春桃端着铜盆进来,见她眼下泛着青黑,心疼道,“怎不在榻上睡?仔细伤了腰。”

灵汐接过热帕子敷在脸上,暖意驱散了些许困顿:“许是换了地方,不大习惯。”

正说着,院外传来脚步声,秦风捧着个锦盒站在门口:“灵汐姑娘,这是将军让人送来的。”

锦盒打开,里面是套藕荷色的襦裙,领口绣着缠枝莲纹,料子是上好的杭绸,还有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流光溢彩,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灵汐的眉头微微蹙起:“将军这是何意?”

“将军说,今日老夫人要召见姑娘,需得穿戴得体些。” 秦风垂着眼帘,语气恭敬却疏离,“巳时三刻,我来接姑娘过去。”

待秦风走后,春桃喜滋滋地拿起步摇:“姑娘快看,这步摇多精致,老夫人见了定能喜欢。”

灵汐却没什么兴致,指尖划过冰凉的金饰:“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罢了。” 她将步摇放回盒中,“就穿这件襦裙吧,首饰不必戴了。”

梳洗完毕,灵汐坐在窗前翻看着春桃找来的《女诫》。这是她昨日特意让人寻来的,将军府规矩森严,她虽只是个妾室,也得懂些基本礼仪,免得被人抓住把柄。

正看到 “妇德篇”,院外忽然传来萧景泽的声音。灵汐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将书卷合上 —— 昨日他临走时那声 “滚出去” 还萦绕在耳畔,此刻再见,竟有些莫名的局促。

萧景泽穿着常服,玄色绫袍上用银线绣着暗纹,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他瞥了眼桌上的《女诫》,嘴角勾起抹嘲讽:“倒是勤勉,知道临时抱佛脚。”

灵汐起身福了福身,语气平淡:“不敢劳将军挂心,只是不想给将军丢人。”

“最好如此。” 萧景泽走到案前,拿起那卷书翻了两页,“记住你的身份,在长辈面前少说话,多磕头,别耍你那些小聪明。”

“奴家明白。” 灵汐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不悦。在他眼里,自己终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舞姬。

萧景泽似乎察觉到她的抵触,却并未多言,转身往外走:“走吧,老夫人该等急了。”

穿过几条回廊,灵汐才真正见识到将军府的气派。青石板路蜿蜒曲折,两侧的朱漆廊柱上缠着紫藤,庭院深处传来鸟鸣,假山流水相映成趣,比起林府的商贾气,这里处处透着将门的沉稳与威严。

“将军府占地百亩,共有十二座院落。” 萧景泽的声音冷不丁在耳边响起,“西苑最是偏僻,往后没事,别往别处跑。”

灵汐明白他的意思,是怕自己冲撞了府里的其他人。她点点头:“奴家省得。”

正厅里,萧显德和穆氏已端坐其上。灵汐跟着萧景泽行礼,膝盖刚触到冰凉的地面,就听穆氏笑着说:“快起来吧,不必多礼。”

她抬眼时,正对上萧显德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透彻。灵汐的心莫名一紧,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裙摆。

“抬起头来。” 萧显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灵汐依言抬头,尽量让自己的眼神显得平静。她知道,此刻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能否在将军府立足。

“嗯,模样倒是周正。” 萧显德淡淡道,“既然进了我萧家的门,就得守萧家的规矩。往后好生伺候景泽,若能诞下子嗣,我自会给你体面。”

“是,奴家记下了。”

穆氏拉过她的手,细细打量着:“这手怎么这么粗糙?回头让丫鬟给你送些杏仁膏来。灵汐啊,往后在府里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别客气。”

她的语气亲昵,眼神却带着审视,灵汐心中了然,这不过是长辈对晚辈的虚伪客套罢了。

“多谢老夫人关怀。”

正说着,丫鬟来报,说是莫尚书家的小姐派人送了东西来。萧景泽的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萧显德却笑道:“是婉娘吧?这孩子,总惦记着我们。”

灵汐的心猛地一沉。莫婉娘,那个萧景泽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她下意识地看向萧景泽,见他望着门口,眼神里带着自己从未见过的柔和,心口竟有些发闷。

“景泽,你去看看吧。” 萧显德挥挥手。

萧景泽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起身走了出去。灵汐看着他的背影,端起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 原来他的温柔,从来都不是给她的。

从正厅回来,灵汐径直回了西苑。春桃见她脸色不好,担忧道:“姑娘是不是受委屈了?”

“没有。” 灵汐摇摇头,坐在窗前发呆。她想起萧景泽提到莫婉娘时的眼神,想起萧显德那句 “若能诞下子嗣”,只觉得这将军府像个华丽的囚笼,而自己是笼中待价而沽的鸟。

“姑娘,将军来了。”

灵汐抬头,见萧景泽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青瓷瓶。他的脸色不太好,眉宇间带着几分烦躁。

“这是凝神香,你夜里若睡不好,点上些。” 他将瓷瓶放在桌上,语气依旧冷淡。

灵汐看着那瓷瓶,忽然想起昨夜自己趴在妆台上的模样,想来是被他看见了。她心里泛起一丝异样,却还是硬声道:“多谢将军好意,奴家不敢用。”

萧景泽的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嫌我送的东西不好?”

“不敢。” 灵汐站起身,“只是奴家身份低微,用不起这么贵重的东西。”

“在我面前,不必说这些酸话。” 萧景泽的语气沉了沉,“你既已嫁入将军府,便是我萧景泽的人,用些香料又算什么?”

“将军说笑了。” 灵汐看着他,眼神清澈,“奴家与将军不过是契约关系,三年后便会离去,不敢僭越。”

“你!” 萧景泽被她噎得说不出话,胸口起伏着,显然是动了怒。他死死盯着灵汐,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灵汐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她知道,自己越是退让,就越会被他轻视。

僵持了许久,萧景泽忽然冷笑一声:“好,很好。你最好记住自己说的话,别到时候哭着求我。”

说完,他转身就走,廊下的石子被他踩得咯吱作响。

灵汐看着他的背影,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春桃赶紧扶住她:“姑娘,您这是何苦呢?将军也是一片好意……”

“好意?” 灵汐苦笑,“他的好意,从来都不是给我的。”

接下来的几日,萧景泽果然没再踏足西苑。灵汐乐得清静,每日看看书,练练舞,倒也自在。只是偶尔想起那日在正厅的情景,心里还是会有些发闷。

这日傍晚,灵汐正在院子里练舞。她没穿舞裙,只是一身素色襦裙, barefoot 踩在青石板上,裙摆随着动作飞扬,像只欲飞的蝶。她跳的是母亲教她的《凌波舞》,舞姿轻盈,眼神却带着淡淡的忧伤。

萧景泽回来时,正好撞见这一幕。夕阳的金辉洒在灵汐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光,她的发丝被风吹起,贴在颈间,露出的脚踝纤细白皙,随着舞步轻点地面,像落在水面的蜻蜓。

他的脚步顿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灵汐,没有了往日的倔强和防备,像株在风中摇曳的兰草,脆弱却坚韧。

灵汐察觉到有人,动作骤停,转头见是萧景泽,脸上的神情瞬间冷了下来,赶紧站直身子,拢了拢裙摆:“将军回来了。”

萧景泽回过神,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在练舞?”

“闲来无事,活动活动筋骨。” 灵汐的语气带着疏离。

萧景泽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 barefoot 上停留片刻:“地上凉,怎么不穿鞋?”

灵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忘了。”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她的脚踝上,那里有块浅淡的疤痕:“这是怎么弄的?”

灵汐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想起这是小时候被林府的恶犬咬伤的。她低下头:“不小心被狗咬的。”

萧景泽的眼神沉了沉,没再追问,转身进了屋。

灵汐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疑惑。他今日的态度,似乎比往常温和了些。

晚饭时,萧景泽竟留在了西苑。灵汐有些意外,却也没多问,只是默默地吃饭。

席间,两人一言不发,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烛火摇曳,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忽明忽暗。

吃完饭后,灵汐正准备收拾碗筷,萧景泽忽然开口:“明日跟我回趟林府。”

灵汐愣住了:“回林府做什么?”

“取你的东西。” 萧景泽淡淡道,“总不能让你空着手嫁过来。”

灵汐的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却还是嘴硬道:“我没什么东西可取的。”

“那也得去一趟。” 萧景泽的语气不容置疑,“让他们知道,你现在是将军府的人,不是他们想欺负就能欺负的。”

灵汐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忽然说不出拒绝的话。她点了点头:“好。”

萧景泽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痛快答应,愣了一下,随即起身:“我睡外间的软榻。”

灵汐的脸瞬间红了:“将军不必如此,我睡软榻即可。”

“这是我的房间,你是客人。” 萧景泽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灵汐还想争辩,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她看着萧景泽铺好软榻,心里有些复杂。这个男人,总是这样忽冷忽热,让她捉摸不透。

夜深了,灵汐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外间传来萧景泽均匀的呼吸声,她的心跳莫名有些快。她想起白日里他看自己跳舞的眼神,想起他问自己疤痕的语气,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痒痒的。

“别胡思乱想了。”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不过是契约关系,三年后就各不相干了。”

可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她索性披衣坐起,看着窗外的月光发呆。

忽然,外间传来一阵响动。灵汐吓了一跳,正想喊人,就见萧景泽推门走了进来。他只披了件外衣,头发有些凌乱,眼神带着几分迷茫,像是没睡醒。

“你怎么还没睡?”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

“睡不着。” 灵汐的心跳有些快,“将军怎么醒了?”

萧景泽走到床边,忽然俯身靠近她。灵汐吓得往后缩,后背抵在了墙壁上。他身上的龙涎香混合着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眼神深邃,像夜空中的寒星。

“你…… 你要做什么?” 灵汐的声音有些发颤。

萧景泽却只是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忽然轻笑一声:“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样看着我,倒像是只受惊的兔子。”

说完,他直起身,转身往外走:“早点睡吧。”

灵汐看着他的背影,手抚上自己滚烫的脸颊,心脏还在狂跳。她不明白,萧景泽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一夜,灵汐彻底失眠了。她知道,自己的心湖,似乎被这颗投入的石子,搅起了涟漪。

次日一早,灵汐跟着萧景泽回了林府。

林府的人见灵汐跟着萧景泽回来,个个都惊呆了。林有才和韩氏更是满脸谄媚,跟前跟后地伺候着,哪里还有往日的嚣张。

“将军大驾光临,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啊。” 林有才点头哈腰地笑着。

萧景泽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冰冷:“取灵汐的东西。”

“哎,好,好。” 林有才赶紧让丫鬟去收拾。

灵汐跟着丫鬟回了自己那间破旧的小屋。屋里的陈设还是老样子,一张木板床,一个破木柜,角落里堆着她以前练舞用的绸带。

她打开木柜,里面只有几件旧衣裳,还有一个小小的木盒。她打开木盒,里面是母亲的牌位,还有那把银匕。

灵汐将牌位和银匕小心翼翼地放进包袱里,又拿了几件换洗衣裳,便再无他物。

“姑娘,好了吗?” 丫鬟在外间催促道。

“好了。” 灵汐背起包袱,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小屋。这里承载了她太多的屈辱和不甘,但也有她对母亲的思念。从今往后,这里再也不是她的家了。

回到正厅,萧景泽正坐在那里喝茶。林有才和韩氏小心翼翼地陪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将军,东西都收拾好了。” 灵汐走到萧景泽身边。

萧景泽点点头,起身往外走:“走吧。”

“将军慢走,将军慢走。” 林有才和韩氏赶紧送出门。

坐在马车上,灵汐抱着那个小小的木盒,心里五味杂陈。萧景泽看着她,忽然说:“想哭就哭吧。”

灵汐摇摇头:“不想哭。” 她早已过了用眼泪博取同情的年纪。

萧景泽没再说话,只是从暗格里取出一块糕点递给她:“吃点东西吧。”

灵汐接过糕点,是她喜欢的桂花糕。她愣了愣,抬头看他,却见他正看着窗外,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柔和。

回到将军府,灵汐将母亲的牌位供奉在自己的房间里,每日都上香。萧景泽看在眼里,却没说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灵汐和萧景泽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些。他偶尔会来西苑吃饭,两人虽还是话少,但也没再争吵。

这日,灵汐正在院子里看书,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她让春桃去打听,才知道是莫婉娘来了。

灵汐的心莫名一紧,手里的书卷都有些拿不稳。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没过多久,春桃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姑娘,老夫人让您去正厅呢。”

灵汐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跟着春桃往正厅走去。

越靠近正厅,就越能听到女子的笑声,清脆悦耳,像风铃一样。灵汐的脚步有些沉重,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传说中温柔贤淑的莫家小姐。

进了正厅,灵汐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穆氏身边的女子。她穿着件月白色的襦裙,头上插着支白玉簪,气质温婉,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笑意,正是莫婉娘。

而萧景泽,就坐在莫婉娘的身边,眼神温柔地看着她,那是灵汐从未见过的温柔。

灵汐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灵汐来了。” 穆氏笑着说,“快过来见过莫小姐。”

灵汐走上前,福了福身:“见过莫小姐。”

莫婉娘打量着灵汐,眼神里带着审视,却还是笑着说:“这位就是灵汐妹妹吧?常听景泽哥哥提起你。”

灵汐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向萧景泽,却见他眼神闪烁,没有说话。

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终究是个外人,连被他提起的资格都没有。

“妹妹客气了。” 灵汐的语气平静无波。

接下来的谈话,灵汐几乎插不上嘴。莫婉娘和萧景泽聊起小时候的趣事,时而相视而笑,默契十足。萧显德和穆氏看着他们,眼神里满是欣慰。

灵汐像个局外人,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喝茶。她觉得自己像个笑话,明明是萧景泽明媒正娶的妾室,却在这里看着他和别的女子谈笑风生。

“灵汐妹妹会跳舞吧?” 莫婉娘忽然看向她,“听闻妹妹是教坊司出来的,舞姿定是极好的。不如给我们跳一支?”

灵汐的脸色微变。她知道,莫婉娘这是故意刁难。在教坊司当差,是她最不愿提及的过往。

她刚想拒绝,萧景泽忽然开口:“婉娘,灵汐身体不适,就不必了。”

灵汐愣了一下,抬头看向萧景泽,见他正看着自己,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莫婉娘的脸色有些难看,却还是笑着说:“是我唐突了,妹妹莫怪。”

“无妨。” 灵汐低下头,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不知是什么滋味。

从正厅回来,灵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是气莫婉娘的刁难,还是气萧景泽那突如其来的维护。

“姑娘,将军来了。”

灵汐抬起头,见萧景泽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食盒。

“给你带了些点心。”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今日之事,抱歉。”

灵汐看着他,忽然笑了:“将军不必道歉。莫小姐身份尊贵,想看奴家跳舞,是奴家的荣幸。”

她的语气带着浓浓的嘲讽,萧景泽的脸色沉了下来:“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婉娘她不是故意的。”

“是不是故意的,又有什么关系?” 灵汐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将军,我们终究是契约关系,你不必顾及我的感受。你的心里只有莫小姐,我早就知道了。”

萧景泽的眉头紧锁:“灵汐,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什么。” 灵汐摇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三年之期一到,我就会离开。在这之前,我会安分守己,绝不干涉你和莫小姐。”

萧景泽看着她倔强的侧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无名火。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气她的不识好歹,还是气她把两人的关系分得如此清楚。

“好。” 他咬着牙说,“希望你说到做到。”

说完,他转身就走,门被他甩得砰作响。

灵汐看着紧闭的房门,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自己不该难过,可心里的疼,却那么真实。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月光,轻声道:“娘,我是不是做错了?”

夜风吹过,带来阵阵花香,却吹不散她心头的迷茫。她不知道,这场以契约开始的婚姻,最终会走向何方。而她和萧景泽之间,又是否真的只有契约,没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