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布鞋碾过青石板时,后槽牙咬得发酸。
王铁头临终前那句"带蛇...火纹"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根烧红的铁钎子,一下下戳着他心口。
怀里的铜佩硌得肋骨生疼,那枚父亲留下的老物件,此刻倒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指尖发颤。
竹屋的火光从篱笆缝里漏出来时,他听见沈清竹的声音混着药香飘过来:"可算回来了。"推门的瞬间,灶上砂壶正"咕嘟"翻着泡,阿花婆坐在火塘边补鱼网,银簪子在火光里泛着暖黄。
"药晾温了。"沈清竹端着粗陶碗走近,目光扫过他沾着香灰的衣摆,"又动手了?"
林昭没接碗,反手从怀里摸出铜佩。
玉佩在掌心摊开,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得那蛇衔火纹泛着冷光:"阿花婆,您当年...见过这东西么?"
火塘里的柴枝"噼啪"炸响,阿花婆的手突然抖了抖,补网的针"当啷"掉在地上。
她佝偻着背凑近,枯树皮似的手指刚碰到玉佩边缘,又像被烫着似的缩回去,眼眶慢慢红了:"昭哥儿,这是...你爹当年别在腰上的。"
林昭喉结动了动:"我娘说爹是偷矿石被赵天雄打死的,可王铁头临死前说...背后还有人。"
阿花婆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白得发青:"那年你才七岁。
我夜里去后山采夜交藤,路过矿场时...看见三辆黑布马车停在矿洞外。"她声音发颤,像是被风刮裂的旧竹片,"你爹被两个护院架着往外拖,他腰上的玉佩晃啊晃,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沈清竹放下药碗,药杵在石臼里碾出细碎的响:"马车?"
"马车上下来个人。"阿花婆突然抓住林昭手腕,枯瘦的力道大得惊人,"穿着玄色官服,胸口绣着金线云纹,脸上...脸上戴了个银面罩。"她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那面罩我记得清楚,鼻梁处刻着条衔火的蛇!"
林昭的呼吸陡然一滞,掌心的玉佩"当"地掉在木桌上。
他想起王铁头染血的脸,想起爹临终前抓着他的手,原来那些矿石碎屑里,藏着这么深的血。
"银面罩..."沈清竹捏着药杵的指节泛白,"我逃到青竹村前,在汴梁城外见过类似的马车。"她转身从木箱底翻出半块碎布,边角绣着金线云纹,"这是我躲在草垛里时,从马车上刮下来的。"
林昭盯着那碎布,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朝廷的人?"
"比朝廷更阴。"沈清竹把碎布按在石臼里,"大乾有支'御前暗卫',专替皇帝办江湖上的脏事。
我师父当年治过暗卫统领的伤,说他们的服饰胸口都绣云纹,首领戴银面,底下人戴青铜面。"她突然顿住,目光扫过林昭怀里的铜佩,"你这玉佩...莫不是也是暗卫的标记?"
林昭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爹不过是个挖了二十年矿石的粗汉,怎么会和御前暗卫扯上关系?
赵天雄那老匹夫,原来只是人家手里的刀!
"昭哥儿。"阿花婆颤巍巍摸出块蓝布,包着粒带血的碎石,"你爹被拖走那晚,我在矿洞外捡到这个。"碎石在火光里泛着幽蓝,像块凝固的夜空,"他从前总说矿脉里有宝贝,说要攒钱给你买书...原来他是真的发现了什么。"
林昭捏着碎石的手青筋暴起。
他想起小时候爹总在半夜翻那个破布包,想起娘跪在矿场门口求赵天雄,想起自己被抽二十鞭时,王铁头骂"小杂种还想翻案"——原来不是翻案,是根本没人告诉过他,这案子从一开始就不是矿场的事!
"现在怎么办?"沈清竹突然按住他手背,"赵天雄是明枪,暗卫是暗箭。
你要报仇,得先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你爹的命。"
林昭盯着窗外的月光,喉结动了动:"我要进城。"
"进城?"
"暗卫的线索在汴梁,青竹村太小。"林昭指腹蹭过铜佩上的蛇纹,"你不是说太医院还有旧识?
我乔装成你表弟,你说要进城采办药材,咱们混进去。"
沈清竹沉默片刻,突然笑了:"你这脑子,倒比刚从河里捞起来时活泛多了。"她转身翻出件半旧的月白衫子,"明早我去借套青布裙,你穿这件,咱们扮兄妹。"
阿花婆突然往两人怀里塞了包东西:"这是我攒的碎银,进城住店别省着。"她抹了把眼角,"昭哥儿,你爹要是知道你现在...该有多高兴。"
夜更深了,竹屋外的竹叶沙沙响。
林昭坐在门槛上擦刀,沈清竹在屋里收拾药箱,铜佩和碎石在桌上挨着,像两块沉在海底的星子。
他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影,心里那团火没灭,只是烧得更旺了——赵天雄的账他早晚要算,但现在,他得先把那些戴银面罩的鼠辈揪出来,看看他们的爪子,到底沾了多少矿工的血。
"睡吧。"沈清竹端着热粥出来,"明早还要赶早市。"
林昭接过碗,粥里飘着红枣香。
他望着沈清竹眼底的青黑,突然说:"等查清了,我陪你回太医院。"
沈清竹的手顿了顿,低头搅着粥:"先过了这关再说。"
月光漫过篱笆,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远处传来雄鸡打鸣,天快亮了。
林昭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刀鞘上还沾着王铁头的血。
他知道,等天一亮,青竹村的晨雾里,会走出一对挑着药箱的"兄妹"——而汴梁城里的客栈,正等着他们掀起一角,看看那藏在银面罩下的,究竟是怎样的阴谋。
汴梁城的晨雾还未散尽,林昭跟着沈清竹穿过青石板铺就的城门洞时,后颈的汗毛微微竖了起来。
他套着那件半旧的月白衫,袖口短了半寸,露出的手腕上还留着矿场锁链勒出的淡青印子——沈清竹特意用草药汁染过,远看倒像常年劳作的痕迹。
"小表弟,头回进城别乱看。"沈清竹的声音清清淡淡,竹簪别着的青布裙扫过他裤脚。
她挎着的药箱是阿花婆连夜用蓝布重新蒙的,边角还沾着新鲜的艾草香。
林昭垂眼盯着自己磨破的布鞋尖,余光瞥见守城兵丁的佩刀在雾里泛着冷光——这是他十六年来头回走出矿场三十里地,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
"两位是来采办药材的?"守城的伍长斜眼扫过药箱,目光在林昭脸上多停了两瞬。
林昭喉结动了动,正要开口,沈清竹已从袖中摸出块木牌拍在案上:"太医院陈典药的徒弟,上个月还来送过防风。"木牌上"太医院"三个字被磨得发亮,伍长缩了缩脖子,挥挥手放行了。
"好手段。"林昭跟着她拐进巷口,压低声音。
沈清竹没回头,发间的竹簪晃了晃:"太医院的牌子,够唬这些兵痞三个月。"
他们选了城南最破的"悦来客栈"。
木梁上结着蛛网,柜台后掌柜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林昭刚跨进门槛,就闻到一股霉味混着酒气——这味道让他想起矿场的工棚,后槽牙不自觉咬得发疼。
"上房两间。"沈清竹把碎银拍在柜台,"要朝阳的。"
"得嘞!"掌柜的哈着腰摸钥匙,后堂突然传来"哐当"一声。
林昭猛地转头,看见个光脚的杂役正蹲在地上捡茶碗——那人身形矮胖,左脸有道月牙疤,正是矿场的守卫刘大牙。
刘大牙抬头的瞬间,茶碗"啪"地碎在地上。
他的瞳孔缩成针尖,喉结上下滚动,右手死死攥住围裙角,指节白得像要裂开。
林昭的手悄悄按上腰间短刀,却见刘大牙突然弯腰去捡碎片,指甲缝里沾着的茶渍混着血珠,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芦苇:"客官稍等,小的这就擦干净。"
沈清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手背。
林昭这才发现自己呼吸粗得像拉风箱,连忙垂下眼,看着青砖地上的茶渍慢慢渗开——刘大牙在矿场时总爱拿残羹剩饭砸他,上个月还拿鞭子抽过他的后背。
此刻这人的裤脚沾着泥,脚底板磨得通红,哪还有半分往日的嚣张?
"二楼最东头。"掌柜的把钥匙递过来,林昭接过时,听见后堂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侧耳听着那脚步声绕过柴房,翻过低矮的后墙,突然冷笑一声——刘大牙跑了,去报信了。
"你早料到?"沈清竹跟着他上楼,药箱在腰间撞出轻响。
林昭推开房门,窗纸破了个洞,风灌进来掀起床幔:"赵天雄的矿场在青竹村收药材,刘大牙早被他买通当眼线。"他摸出短刀在窗台上划了道印子,"今晚客栈会来客人,咱们得赶在他们前头。"
第二日天刚亮,林昭就把短刀藏进了药箱夹层。
沈清竹往他脸上抹了层灶灰,又用草药汁在他眉骨画了道假疤:"这样就算刘大牙再认,也得犹豫片刻。"
两人出门时,客栈前院的槐树上落着三只麻雀。
林昭数到第三声鸟鸣,突然抓住沈清竹的手腕往巷子里带:"有人跟着。"
这条巷子窄得只能容两人并肩,青石板缝里长着青苔,墙根堆着半腐的菜帮。
沈清竹的药箱撞在砖墙上,发出"咚"的闷响。
林昭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声,故意踉跄两步,短刀在掌心沁出冷汗——他数着脚步声,三个人,为首的脚步重得像砸夯,应该是使刀的。
"哥,我脚疼。"沈清竹突然扶住墙,声音里带了哭腔。
林昭心头一紧——这是他们昨晚约好的暗号。
他连忙转身去扶,眼角瞥见三道黑影从巷口堵了过来。
为首的蒙面人提着把雁翎刀,刀身映出他嘴角的狞笑,正是刘大牙左脸有月牙疤的堂哥刘二狗。
"小杂种,矿场的河没淹死你?"刘二狗的刀指过来,带起一阵风。
林昭故意缩了缩脖子,后背抵在墙上:"大...大爷,我就是个采药的..."
"装什么孙子!"左边的杀手甩出铁链,擦着林昭耳际砸在墙上。
林昭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余光却瞥见沈清竹的手探进药箱——那是她藏银针的暗格。
他咬了咬舌尖,让自己的声音更抖些:"我们真没钱...药箱里的药材都给你们..."
"谁要破药材!"右边的杀手扑过来,腰间的匕首闪着寒光。
林昭往右一闪,撞得沈清竹踉跄。
就在这刹那,三道银光破空而来——沈清竹的银针精准刺入两名杀手的肩井穴,两人的动作猛地顿住,像被抽了筋的木偶瘫在地上。
"臭娘们!"刘二狗的刀劈下来,带起呼呼风声。
林昭不再示弱,矮身躲过刀锋,右拳如青竹抽枝般撞向对方心口——这是他在秘境里练了百遍的《青竹拳》,此刻全身上下的力量顺着臂骨涌到拳峰。
"咔嚓!"
刘二狗的闷哼混着肋骨断裂声炸响。
他整个人被砸得撞在墙上,雁翎刀当啷落地。
林昭跟着欺身而上,膝盖顶在他小腹,短刀抵住喉管:"赵天雄背后是谁?
说!"
刘二狗嘴角渗出血沫,突然笑了:"你...你以为就赵爷?
那些银面罩的...早盯着你了...你死定了..."他的瞳孔突然涣散,脖颈一歪——竟咬断了藏在牙缝里的毒囊。
林昭松手后退两步,看着尸体渐渐凉透。
沈清竹蹲下身检查那两个被封穴的杀手,抬头时眼底发冷:"穴位封得太浅,他们醒了。"
"跑了?"
"跑了。"沈清竹扯下杀手的蒙面布,露出张陌生的脸,"但他们会报信,赵天雄很快会知道咱们在汴梁。"
林昭弯腰捡起刘二狗的雁翎刀,刀鞘上刻着个"赵"字。
他用袖子擦了擦刀刃,转头时看见沈清竹正把银针收进药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清竹,你说太医院的旧识,能查到银面罩的来历么?"
沈清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巷口的风突然大了,卷起几片枯叶打在刘二狗脸上。
林昭望着那具尸体,想起他临死前说的"银面罩"——矿场沉河那晚,他见过的那个银面罩,原来不是梦。
"走。"林昭把刀插进药箱,"去太医院。"
沈清竹提起药箱,青布裙扫过地上的血迹。
两人转过巷口时,林昭回头望了眼——那堵染血的墙根下,不知何时多了朵野菊,在风里轻轻摇晃。
他摸了摸腰间的铜佩,蛇纹在掌心硌出红印——银面罩的爪子,该收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