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过半,慵懒的阳光破开云霭,在祠堂青砖上织就粼粼金斑。
拓荒令犹如投石入潭,在看似平静的宗族大会激起千层浪。
执事们的茶盏凝在半空,教习们攥紧手中账册,各房管事的瞳孔映着堂前香火明明灭灭。青铜鼎中三柱清香袅袅,却压不住此起彼伏的衣料摩挲声。
当战功可抵拓荒令的细则宣读时,暗流化作惊涛拍岸。三尊紫檀太师椅微微震动,须发皆白的族老们以杖叩地,族长玄色袍袖卷起铁腕罡风,生生将沸腾的杀伐气镇入深潭。
香灰坠落的刹那,议事厅重归死寂,唯余檐角铜铃在风中清颤。
王安平作为长子,身后缀着三个名字——十五岁眼角含笑的王安安,十三岁马尾甩金的王安喜,和三岁大,喜欢看着哥哥练拳的弟弟王安乐。
平安喜乐,是父母对子女的半生期许。
父母尚在,母亲张秀梅,两年前因伤从战场归来,原本行气三脉的修为跌至备身圆满,且因火毒入肺,做不得重活,时常还需药物疗养。
父亲王宁勇,为了给子女更好的修炼资源,十年前和母亲一起报名去了云谷前线。十年来伤痕累累,每年归家时间不超过一月。
十年浴血厮杀,换来了一身伤痕,和队率的铜制腰牌。
王宁勇的赫赫战功以三千二百七十五之数,巍然铭刻于族谱,高踞宗族战功榜第三席。
拓荒令未颁之际,战功不过战场喋血方能兑换的灵石丹药。待玄铁令符划破苍穹,这三千之数的血色功勋,骤然化作令人垂涎的权柄。
先祖画像前,族长诵读"战功庇亲"四字时掀起的暗流,至今仍在王安平血脉中震颤。当豁免三席拓荒名额的宣告响彻宗祠,族老们蟒纹袖袍下的精芒,比北疆狼骑的弯刀更令人胆寒。
素来宽厚豁达的族长也目光幽幽,神色难明。
大长老豁然起身,玄色广袖裂空扬起,所有战功砍去三分之二,留存族内,由族长和长老安排待定。
兽纹铜樽犹在案几嗡鸣不绝,四位掌权者周身灵压暴涨,青砖地面应声迸裂蛛网纹路。王安平脊骨爆出炒豆般的脆响,那些素日趾高气扬的护卫统领们此刻面若金纸,冷汗浸透重衫,喉头滚动着将冲口而出的惊喘死死压回胸腔。
阶下执事与管家们膝骨打颤如筛糠,演武场教习们脖颈青筋暴起,指节抠进掌心血痕蜿蜒,却无人敢让喉间溢出半声闷哼。威压如九霄雷霆碾过七经八脉,又在转瞬化作三月杏花雨。
族长袖袍轻振间,眼角笑纹里蓄着化不开的暖意,仿佛方才摧城拔寨的威势不过是场幻梦。
"氏族自然不会平白取用尔等血汗。"青铜兽钮在他掌心摩挲生光,"百战功成可请丙级天材地宝,千战换乙级珍奇,若是两千战功——"话音在满室烛火中荡开涟漪,"甲级秘藏任君采撷。只是近来族中库藏吃紧,每人限兑三次,明日此时,过时不候。"
王照益眼尾余光扫过西侧立柱,那里投着王安平绷如弓弦的影子。战功榜首的王宁勇身后拖家带口,不像另外两位一人孤鸿野鹤,一人膝下唯有垂髫稚子。
战功难得,天材地宝也不是田地里的灵稻灵草,割了一茬又有一茬。
灵石易得,人心难平。
倘若王安平执意罔顾宗亲同舟之义,就莫怪族中祭出雷霆手段寒刃加身了。
辰时已过,族会散去。王安平脸色苍白的从祠堂内走出,族人们窃窃私语,目光在他的身上停留,又迅速移开。
与他交好且同为丙字号演武场教习的王安铁,将粗粝如砂纸的手掌重重压在他肩上,指节处未愈的刀疤蹭得布衣沙沙作响。
"安平,可还撑得住?"王安铁铜铃般的眼睛扫过他攥得发白的指节。
王安平喉结滚动两下,挤出一丝干涩的笑。
"总归还剩一千一百战功,足够庇护阿娘了。"
话音未落,王安平突然僵在原地。想起族长那意味难明的眼神,靴跟碾着青砖缝里的碎砂,脊背窜上一阵寒意。
这一千一百战功恐怕还有波折。
巳时的日头斜切窗棂,将光碎成金斑落进书房。
王安平立在铜门外,袖中指尖掐得发白。
檀香混着墨味从门缝渗出,像极了宗祠里权力碾过血肉的气息。
他站在门外躬身,靴底碾碎砖缝残雪。
“族长,平安有事禀告。”
“嗯?进!”
他推门时,王照益正临窗研墨。玄色袍角垂如沉夜,砚台里翻涌的墨浪映着他鬓角霜色,倒似藏着几分悲悯。
"为战功事?" 族长笔尖顿在宣纸,墨点晕开。
王安平上前三步,"愿... 放弃甲级珍藏自选。" 他听见自己声如裂竹。
墨锭碾砚的沙沙声骤停。王照益转身时眼角笑纹深叠,瞳仁里却没半分暖意:"我王氏儿郎竟有这等胸襟?"
胸襟二字刺得王安平指甲嵌进掌心。父亲十年血战的三千战功被砍去三分之二,此刻听来比云谷毒瘴更呛人。他想起母亲帕上的血,喉间腥甜几乎冲破牙关。
"只求族长..." 他垂眸掩去怒涛,"以千一百战功护家母周全。"
王照益放下墨锭走近,手掌搭在他肩上,指腹碾过他肩胛骨的旧伤。"傻孩子," 声线温如春水,指尖却骤然用力,碾得骨骼发响,"战功庇护当以族中大义为重,你父亲的功勋自要优先顾全大局。"
"大局?" 王安平猛地抬头,撞进族长深不见底的眼潭 —— 那里没有宽厚,只有精铁灵石般的冷硬。所谓大局,不过是主脉蚕食旁支的遮羞布!
他咬住下唇尝到铁锈味,看见族长袖中滑落的玉扳指 —— 那是用父亲斩杀的妖将内丹所铸,此刻映着日光,亮如淬毒的冰。
"... 明白。" 他声音发颤,不是因惧,而是被逼到绝境的愤懑。"一切听凭族长安排。"
王照益满意收手,袍角扫过砚台,墨点在宣纸上晕成血色地图。"待族中安排妥当,少不了你的好处。"
王照益广袖轻扬,五指凌空一抹,雕着云纹的紫檀木匣泛着幽光浮现在掌心。
王安平瞳孔微颤。
修行路始于备身之境,继而行气通脉,铸就灵鼎根基。待至扩土期,鼎中乾坤别有洞天——初时不过方寸纳物,中期灵壤可育奇珍,臻至圆满则豢养灵兽,修行者亦能栖身其间。
王照益瞧着少年紧盯檀木匣的模样,玄色衣袖掩住勾起的唇角,眼底掠过一丝笑意:骨龄十八的少年郎,怎敌得过本座百载苦修的眼界。
“锁灵匣内有甲级秘藏,名为凤尾草。”
说到这里,王照益抬眼看了看王安平,见他神色不变,心里略赞一下:总算还是沉的住气。
“寻常的凤尾草只是一株野草罢了,春长秋败。但这株凤尾草却是变异而来,尤其是在主家灵脉上生长了足足百年。若你入了扩土期,将其培植为本命灵植,定会有不凡之处。”
王照益的手指在锁灵匣上摸了摸,好似不舍得的模样。心里却在想:这株凤尾草虽然贵为甲级秘藏,几个长老研究了好几年,也不知道它的功用如何。罢了,鸡肋之物。
王照益抬眸扫过王安平面容,见那副眉眼仍似古井无波,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份定力倒未辱没王氏血脉。
"寻常凤尾草不过随季荣枯,岁岁轮回。"他屈指轻叩檀木案几,锁灵匣应声泛起润色玉光。
"此株承灵脉百年滋养,待你叩开拓土境时,若能将其炼作本命灵植......"尾音悬在暮色里,似将落未落的露珠。
粗壮指节沿着锁灵匣云纹反复摩挲,终是慢慢打开锁灵匣。
王照益凝视着匣内吞吐灵雾的异草,暗忖藏经阁那几位老家伙参悟三载亦未勘破玄机,终究是田野间的鸡肋。
“接着吧,你母亲的事情我会跟几个长老好好商议。”
王安平只觉胸腔里坠着万丈冰窟,连呵出的气息都凝着霜棱。他这般折腰俯首,将尊严碾作尘泥捧到那人跟前,换来的不过是一株狗尾巴草。
不错,凤尾草就是民间所称的狗尾巴草,喂驴都不吃。
哪怕是在灵脉生长了百年,不还是狗尾巴草吗?
锁灵匣内狗尾巴草的叶脉上流转着翡翠光泽,微微的灵气如同人的呼吸般涌动。
看似不凡,却依旧还是狗尾巴草。
见王安平迟迟未接,王照益鼻腔溢出一声冷哼,手指叩击檀木案几发出脆响:"怎么?嫌这株凤尾草配不上两千战功?"
王安平喉结艰涩滚动:"晚辈不敢!"话音未落便慌忙垂首。
"不敢?"王照益眉峰纹丝未动,"王氏血脉终究是王氏血脉。"他忽而松了力道,"此次便作罢。"
彻骨寒意自脊椎窜起,王安平在威压下绷紧肩胛,垂落的额发间渗出细密汗珠。他走近躬身,颤抖的指尖触到锁灵匣内凤尾草溢出的灵气时,脑海里陡然响起。
“叮!得到秘藏,万物解析启动!”
王安平只觉神魂如遭雷殛,错愕如坠云雾,转瞬狂喜的潮水漫上眉梢。
幸而躬身如弓,面庞低垂,王照益未曾窥见其神色变幻,方才避开这节外生枝的祸端。
王安平心如擂鼓,却尽全力压制住神态变化。可能是因为太过压制,导致身躯颤抖。
王照益只当少年犹自怨怼,目光掠过对方低下的身躯时,千钧怒意骤然坍作尘烟——终究不过十八岁的少年郎。
银丝广袖扫过案上青瓷,终是疲惫地摆了摆手。
将锁灵匣盖好,紧紧的抱在怀里,王安平躬身退出书房。
他强压狂喜垂首,未注意到廊外晨光,在锁灵匣铜扣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那影子竟与匣身云纹交织成诡异的符篆,而这符篆的一角,恰与他穿越前在南岳气象观测站雷达屏幕上见到的云图投影边缘重合。
未穿越前,王安平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气象观测员。那晚,南岳山巅骤雨如瀑,王安平正接收暴雨云图资料,银蛇般的闪电劈中观测塔时,他眼前的雷达屏幕突然泛起诡异白光。
屏幕上的云图竟凝作一尊四足方鼎,鼎身纹路与古籍记载的 "九州鼎" 惊人相似。电流窜遍全身的剧痛中,他失去意识,再睁眼时,已是战十九城王氏旁支一名嗷嗷待哺的婴儿。
转眼便是十八年,金手指终是不负穿越者,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