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漫过青岚宗的飞檐翘角。外院弟子们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往回挪,碎石滩的沙砾嵌在草鞋里,磨得脚底火辣辣地疼。陈星落在最后,破扫帚的竹枝早就秃了一半,他却还在执着地清扫着石缝里最后几丛杂草,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些什么。

“还不走?想留着过夜?”周执事的铁尺在旁边的石头上敲出刺耳的声响,三角眼里满是不耐烦。

陈星猛地回神,慌忙抱起扫帚跟上大部队。经过曾臣身边时,他下意识放慢了脚步。这个沉默的少年依旧走在最前面,负重袋的带子深深勒进肩膀,在夕阳下拉出两道歪斜的影子。陈星张了张嘴,那句在心里盘桓了一下午的“对不起”,终究还是被晚风卷走了。

回到外院时,食堂早就过了饭点。陈星捏着怀里仅剩的半块干饼,犹豫了半天,还是朝演武场的方向走去。他记得曾臣每次受罚后,都会在那里待到深夜。

演武场的青石板被月光洗得发白,角落里传来沉闷的撞击声。陈星躲在看台后面,看见曾臣正用拳头一下下砸着木桩。他没卸负重,汗水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往下淌,在胸前晕开深色的水渍。每一拳落下,木桩都会发出痛苦的呻吟,表面的裂纹像蛛网般蔓延。

“砰!”

又是一记重拳,木桩应声断裂。曾臣却像是没听见似的,转身走向下一根。他的眼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陈星忽然想起今早那道冰封般的目光,心脏没来由地一缩。

他悄悄把干饼放在看台的石阶上,刚想转身离开,就听见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谁?”

陈星的身体瞬间僵住,慢吞吞地转过身,看见曾臣正盯着他,拳头还保持着挥出的姿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我……我路过。”他结结巴巴地说,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半块干饼。

曾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拿走。”

“啊?”陈星没反应过来。

“我说,拿走你的东西。”曾臣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我不需要。”

陈星的脸腾地红了,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他冲过去抓起干饼,几乎是吼出来的:“谁说是给你的?我自己留着不行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尤其是看到曾臣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嘲讽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滚。”曾臣只说了一个字,就转身继续捶打木桩,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陈星攥着干饼,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想把饼狠狠砸在地上,想冲上去问问曾臣凭什么这么对他,可最后只是用力跺了跺脚,转身跑了。夜风掀起他的衣摆,带着演武场的尘土味,呛得他鼻子发酸。

他没看到,在他跑远后,曾臣停下了动作,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沉默了很久。月光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映出指缝间渗出的血丝——那是刚才砸木桩时被木刺划破的。

与此同时,药圃的竹棚里还亮着一盏油灯。花灵儿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今天捡回来的药草分类。凝露草的碎末被收在一个小瓷碗里,虽然不能炼丹,用来泡脚安神还是好的;被踩烂的青灵叶则摊在竹匾里,等晾干了可以烧成草木灰,用来处理轻微的烫伤。

“师妹,这么晚了还不睡啊?”巡夜的药堂师姐提着灯笼走过,看见她还在忙碌,忍不住叮嘱,“明天还要早起捣药呢,别太累了。”

“知道了师姐。”花灵儿抬起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我把这些整理完就去睡。”

师姐走后,花灵儿看着竹匾里那株完整的凝露草,轻轻叹了口气。她记得下午整理药圃时,在篱笆底下发现这株草的时候,它的根部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显然是被人特意栽进去的。外院的弟子里,会做这种事的……

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凝露草的叶片。草叶微微颤动,像是在回应她的触碰。花灵儿的嘴角弯了弯,小心翼翼地将这株草单独放进一个小花盆里,摆在窗边能照到月光的地方。

“明天给你换个大点的盆。”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草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内院的藏书阁里,林璇刚合上最后一卷典籍。烛火在她眼前跳动,映出眼底淡淡的青色——为了查证灵力紊乱的可能,她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一天。

书案上摊着几张纸,上面画着不同的灵力波动图谱。最左边是普通微风符的灵力轨迹,像一条平缓的小溪;中间是她根据记忆画出的昨日竹林的灵力图谱,线条扭曲杂乱,像被狂风搅乱的水面;而最右边,则是她刚才在一本《异灵录》里找到的,记载着“地脉异动”时的灵力特征,那线条虽然同样狂暴,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规律性,像是隐藏着某种节奏。

林璇用指尖在两张狂暴的图谱上分别点了点,眉头微蹙。昨日的灵力紊乱,确实有地脉异动的痕迹,但又多了些不该有的躁动感,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催化过。

她想起下午在藏书阁角落看到的曾臣,想起他手里那本《古体修札记》,想起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猩红。那本札记里记载的“凝煞”之法,据说修炼到一定境界,会引动周围的土行灵力,如果控制不当……

林璇轻轻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没有证据的猜测,是最不可取的。她将画着图谱的纸仔细收好,起身准备离开。经过角落的书架时,她停下脚步,看着那本《古体修札记》还静静地躺在原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窗外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了。林璇熄灭烛火,转身走出藏书阁。月光洒在她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她抬头望向天空,只见几颗疏星嵌在墨蓝色的夜幕上,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装碎钻的盒子。

“星轨……”她喃喃自语,脑海里忽然闪过下午布阵时,瞳孔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星轨虚影。那到底是什么?

第二天一早,陈星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门,看见外院的杂役弟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药包。“这是药堂的花灵儿师妹让我交给你的。”

陈星愣了一下,接过药包。布包上还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里面是一小瓶药膏和一张字条。字条上的字迹娟秀清丽:“昨日见师兄手背似有划伤,此为清心膏,可消炎止痛。另,多谢师兄帮忙整理药圃。”

陈星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像是被火烧过一样。他捏着那张薄薄的字条,感觉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原来……她知道是他做的。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药瓶,一股清凉的香气扑鼻而来。他想起昨天在药圃看到的花灵儿,想起她蹲在地上捡拾药草时,被露水打湿的裙摆,想起她那双总是带着暖意的眼睛。陈星忽然觉得,昨天受的所有委屈和责骂,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他找出昨天被竹刺划破的手,仔细地涂上药膏。清凉的感觉瞬间驱散了疼痛,连带着心里的烦躁也消散了不少。陈星看着手背上残留的药膏痕迹,忽然决定,今天要去药圃附近“路过”一下。

同一时间,演武场的角落里,曾臣正在进行晨练。他今天换了一种方式,不是捶打木桩,而是用拳头击打一块巨大的青石。每一拳落下,都能在石面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石屑簌簌落下。

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吸气时,周身的空气仿佛都向他汇聚;呼气时,拳头带着沉闷的风声砸向青石。这是他从《古体修札记》里学到的“纳气式”,据说能将天地灵气转化为自身的力量,只是修炼起来极其痛苦,稍有不慎就会伤及内腑。

“哼,只会用蛮力的蠢货。”

不远处传来几声嗤笑,几个外院弟子抱着胳膊站在那里,眼神里满是嘲讽。“昨天被罚得还不够,今天又来发疯了?”

曾臣像是没听见,依旧重复着单调的动作。但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握着拳头的手指,已经悄悄收紧了。

“喂,说你呢!”一个身材高瘦的弟子走了过来,用脚踢了踢曾臣脚边的石屑,“听说你昨天被陈星那小子连累,被罚得最重?也是,像你这种头脑简单的家伙,不被人当枪使才怪。”

曾臣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那个高瘦弟子,眼底深处有一丝猩红在悄然涌动。“滚。”

“你说什么?”高瘦弟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夸张地瞪大了眼睛,“一个被罚的废物,还敢让我滚?我看你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曾臣已经动了。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听到“砰”的一声闷响,高瘦弟子像个破麻袋一样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其他几个弟子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曾臣看都没看他们,转身继续击打青石,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他的拳头落在石面上时,声音比刚才更沉闷了些,石面上的白印,也更深了些。

药圃里,花灵儿正蹲在窗边,看着那株新栽的凝露草。经过一夜的休养,草叶又恢复了鲜亮的绿色,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草叶上的露珠,露珠滚落,砸在窗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今天天气真好啊。”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草说话。阳光透过竹棚的缝隙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映出嘴角浅浅的笑意。

忽然,她听到篱笆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刻意放轻脚步。花灵儿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低下头,假装整理身边的药草。

脚步声在篱笆外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悄悄离开了。花灵儿抬起头,看向篱笆外空荡荡的小路,脸颊微微发烫。她刚才好像看到了一角青色的衣袍——那是外院弟子的服色。

她低下头,看着那株凝露草,忽然觉得今天的阳光格外温暖。

内院的演武场上,林璇正在进行晨练。她没有练剑,也没有练拳,只是在空地上走动。脚步时而快时而慢,时而向左时而向右,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每一步都踩在特定的方位上。

这是“踏星步”的基础步法,不仅能提升闪避速度,更能辅助理解阵法的方位布局。林璇走得很专注,眼神落在虚空中,仿佛那里真的有一张无形的阵图。

她的脚尖在地面上轻点,带起微弱的灵力波动。这些波动在她周围形成一个无形的气场,将偶尔飞过的落叶都挡在外面。忽然,林璇的脚步一顿,眼神微微发亮——她刚才在转身的瞬间,似乎又看到了瞳孔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星轨!

那星轨比上次更清晰了些,像是由无数光点连接而成,沿着某种奇异的规律运转。林璇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星轨的形状,手指下意识地在虚空中勾勒。

“林师妹,在想什么呢?”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璇睁开眼,看见是她的导师,连忙停下动作行礼:“见过师傅。”

导师看着她,眼神里带着赞许:“看你的步法,似乎有所精进?”

“弟子只是略有感悟。”林璇谦虚道。

导师点点头,递给她一卷竹简:“这是你昨天要的《地脉灵经》,里面记载了一些关于地脉异动的案例,或许对你的查证有帮助。”

“多谢师傅!”林璇接过竹简,心里一阵欣喜。

导师看着她,忽然说:“对了,昨天外院的灵力紊乱,你有什么看法?”

林璇沉吟片刻,如实回答:“弟子查阅了一些典籍,发现那次紊乱的灵力中,除了风符的木行灵力,还夹杂着土行灵力的波动,而且似乎……被人为催化过。”

“哦?”导师挑了挑眉,“你觉得是谁?”

“弟子不敢妄断。”林璇摇摇头,“但弟子怀疑,可能与修炼某种特殊功法有关。”她想起了曾臣和那本《古体修札记》,但没有说出来。

导师沉默了片刻,说:“此事你暂且不必深究。青岚宗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林璇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导师的意思,恭敬地应了声“是”。

导师走后,林璇握着那卷《地脉灵经》,站在演武场上,望着外院的方向,若有所思。她知道导师是为她好,但那种探究真相的欲望,像一颗种子,已经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竹简,又抬头望向天空,阳光刺眼,却挡不住她眼底的坚定。不管暗流有多汹涌,她都要查下去——不仅是为了那次灵力紊乱的真相,更是为了弄清楚,自己瞳孔深处的星轨,到底是什么。

日头渐渐升高,青岚宗的日常依旧。外院的弟子们在演武场挥汗如雨,药堂的药香飘向远方,内院的典籍在阳光下泛着古朴的光泽。

陈星最终还是没敢去药圃“路过”,只是在远处望了几眼,就被巡逻的执事抓去打扫藏经阁了。他一边扫地一边偷偷练习刚学的“轻身符”,结果不小心把符纸掉进了书架后面,为了捡符纸,弄乱了一大排典籍,又被管事师兄训斥了一顿。

曾臣依旧在演武场的角落里修炼,只是不再击打青石,而是换成了更耗费体力的“负重深蹲”。他的背上依旧背着那个沉重的负重袋,每一次蹲下和站起,都能听到骨骼发出的轻微声响。刚才被他打飞的那个高瘦弟子,带着几个师兄弟远远地看着,却没人敢再上前挑衅。

花灵儿在药圃里忙碌着,给新栽的凝露草浇了水,又给那株受伤的夜光草换了个更温暖的位置。她发现夜光草今天格外精神,草叶上的荧光比平时更亮了些,像是在对她笑。

林璇则回到了书房,摊开那卷《地脉灵经》,仔细研读起来。书页翻动的声音和窗外的鸟鸣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宁静的韵律。只是偶尔,她会停下翻书的手,望向窗外,眼神深邃。

没有人知道,这四个看似毫无交集的少年少女,他们的命运已经因为那场意外的灵力紊乱,悄然缠绕在了一起。就像青岚宗后山的溪流,看似各自流淌,最终却会汇入同一片江河。

而在这片平静之下,还有更多的暗流在涌动。玄墟老者在清扫藏经阁时,看着被陈星弄乱的典籍,轻轻摇了摇头,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慌泽隐圣的气息掠过演武场,在曾臣身边稍作停留,随即消失不见;凌云秋君站在药堂的窗前,望着药圃的方向,指尖轻轻拨动着琴弦,琴声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璇玑夫人则在阵法阁中,看着一面水镜,镜中映出林璇研读典籍的身影,若有所思。

夕阳西下时,陈星终于打扫完了藏经阁。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大门,抬头看见天边的晚霞,像一幅被打翻的调色盘。他忽然想起花灵儿给他的那瓶清心膏,摸了摸口袋,药膏还在。

陈星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了弯。他决定,明天一定要去药圃,亲口对花灵儿说声谢谢。至于曾臣……他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开来。不管曾臣怎么想,等他弄清楚那次灵力紊乱的真相,一定要跟他解释清楚。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的藏经阁屋顶上,玄墟老者正看着他的背影,手里的扫帚轻轻敲了敲瓦片,低声嘀咕:“这小子,总算有点样子了……”

晚风拂过青岚宗,带着草木的清香和淡淡的灵力气息。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就像那株被花灵儿精心照料的凝露草,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悄抽出了新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