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晨雾刚散,青岚宗外院的广场上已黑压压站满了人。周执事握着铁尺的手青筋暴起,三角眼扫过底下垂头耷脑的弟子,声音像淬了冰:“昨日竹林灵力紊乱,损毁药草、惊扰修行,桩桩件件都因顽徒作祟!尔等身为外院弟子,同属一脉却监管不力,今日罚你们清扫后山乱石滩三十亩,再负重三十斤绕山跑五十圈!”

人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抱怨,有人偷偷瞪向站在后排的陈星。少年缩着脖子,藏在人群阴影里,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角。他今早被周执事的亲传弟子从藏经阁揪出来时,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只要说清灵力失控的异常,或许能减轻责罚。可当他哆哆嗦嗦提到“符箓突然爆鸣”“气流像活过来似的”,周执事只冷笑一声:“犯错还敢编排借口?看来罚得轻了!”

铁尺“啪”地砸在旁边的石柱上,碎石飞溅。陈星喉结滚动,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他看见站在前排的曾臣,那道高大的身影像块被晨霜冻住的岩石,青灰色劲装下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侧脸线条冷硬如刀。

“尤其你,曾臣!”周执事的声音陡然拔高,“屡教不改,前日刚因顶撞师兄被罚,昨日又在演武场滥动灵力!今日罚你多清扫十亩,负重再加二十斤!”

曾臣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没像往常那样瞪回去,只是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成了拳。指节泛白的瞬间,陈星清晰地看见他袖口下的小臂上,有几道暗红色的纹路一闪而逝——那是昨日灵力紊乱时,他强行压制内息留下的痕迹。

“还愣着干什么?!”周执事的铁尺又重重砸在地上,“领工具去!”

人群像被惊动的蚁群,不情不愿地涌向工具房。陈星被推搡着往前挪,眼角余光瞥见药圃的方向。花灵儿应该在那里吧?他昨晚躲在藏经阁时,就想着天亮后去帮忙收拾散落的药草,可现在看来,连这点机会都没有了。

工具房里弥漫着铁锈和木头的味道。负责分发工具的杂役弟子显然也听说了这事,给陈星递扫帚时,故意把最破旧的那把塞过来,竹枝上还留着没拔干净的刺。“有些人啊,自己闯祸还连累大家,真是晦气。”旁边有人低声嘀咕,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

陈星的脸腾地红了,攥着扫帚柄的手用力到发白。他想反驳,想说那不是故意的,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苦涩。事实摆在眼前,药草是因他受损,曾臣是因他被罚,现在整个外院都跟着遭罪——再多解释,在别人眼里也只是狡辩。

“让让。”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陈星下意识侧身,看见曾臣走了过来。他肩上扛着把比他人还高的铁镐,镐头磨得锃亮,边缘却带着新的缺口,显然是昨天砸石头时崩的。最惊人的是他背上的负重袋,鼓鼓囊囊的,比旁人的大了一圈,袋口露出的黑石棱角分明,一看就比寻常青石重得多。

两人擦肩而过时,曾臣的目光扫了过来。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片冰封似的漠然,像在看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可就是这眼神,比任何斥责都让陈星难受,他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磨出毛边的鞋尖,心脏像被扫帚柄狠狠捅了一下。

前往后山的路上,气氛压抑得可怕。弟子们三三两两地走着,没人说话,只有工具碰撞的叮当声和沉重的脚步声。陈星故意落在最后,手里的破扫帚拖在地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他看见曾臣走在最前面,负重袋压得他肩膀微微下沉,却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扎实,青石板上甚至留下淡淡的脚印。

“喂,你看曾臣那傻样,被罚得最重还走那么快。”

“谁让他以前总爱打架?周执事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说起来还是陈星那小子该死,要不是他恶作剧……”

身后传来的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陈星猛地攥紧扫帚,指腹被竹刺扎破了都没察觉。他忽然加快脚步,想跟上前去对曾臣说句对不起,可刚走出两步,又泄了气。现在说这些,有用吗?

乱石滩在青岚宗后山的半山腰,是片废弃的矿场,遍地都是棱角锋利的碎石,风一吹就扬起漫天沙砾。弟子们刚到地方就忍不住抱怨起来,可看着周执事那柄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的铁尺,谁也不敢真的停下。

陈星的任务是清扫碎石缝隙里的杂草。他蹲在地上,用破扫帚费力地扒拉着,带刺的草叶刮得手背生疼。沙砾被风吹进眼睛,涩得他直流泪,却不敢用脏手去揉。远处,曾臣正挥动着沉重的铁镐,一下下砸向那些半埋在土里的巨石。镐头落下时发出沉闷的响声,每一次扬起,都能看见他手臂上贲张的青筋。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升到了头顶,晒得人头晕眼花。陈星饿得肚子咕咕叫,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他偷偷往药圃的方向望了一眼,心里空落落的。

与此同时,药圃里的花灵儿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拾着散落的凝露草。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裙摆,沾了泥土的手指轻轻拂过草叶上焦黑的痕迹,眼圈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

“灵儿师妹,别捡了,这些都已经废了。”旁边的药堂师姐叹了口气,“周执事说了,损失的药草由宗门库房补齐。”

花灵儿摇摇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可是……这些是我早上刚采的,本来能炼出三炉安神丹的。”她捡起一株叶片还算完整的凝露草,可指尖刚触碰到,草叶就“啪”地碎成了粉末。昨晚那场灵力紊乱不仅烧毁了药草,还破坏了它们的生机。

“都怪那个陈星师兄……”旁边的小师妹气鼓鼓地说,“听说他还连累外院弟子被罚去扫乱石滩了。”

花灵儿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想起昨天那个在竹林里一闪而过的身影,想起他最后那句慌乱的“小心”。她其实看得不太清楚,只记得那双眼睛里似乎并没有恶意,反而藏着点慌张。

“也许……他不是故意的?”花灵儿轻声说。

“不是故意的能弄出那么大动静?”小师妹撇撇嘴,“我听说他以前就总爱恶作剧,上次还把李师兄的裤子用黏符粘在椅子上呢。”

花灵儿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还能辨认出形状的药草收拢到竹筐里。阳光透过药圃的竹棚照下来,在她脚边投下细碎的光斑,可她心里却觉得闷闷的,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忽然,她看见竹筐角落里放着一小株完好无损的凝露草,草叶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显然不是昨天散落的那些。花灵儿愣了一下,想起今早来药圃时,似乎看到篱笆外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陈星师兄吗?

她拿起那株凝露草,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淡淡的草木清香钻进鼻腔。花灵儿的脸颊微微发烫,连忙低下头,继续整理那些已经枯萎的药草,只是这一次,嘴角悄悄向上弯了弯。

内院的书房里,林璇正站在导师面前,手里捏着一卷记录灵力波动的竹简。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清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显示出她在认真思考。

“所以,你觉得昨日的灵力紊乱并非单纯的符箓失控?”导师抚着胡须,眼神里带着几分赞许。

林璇点点头,声音清冷如泉水:“是的,师傅。根据弟子记录的波动图谱,当时至少有两股不同的灵力在冲撞。一股是陈星师弟所用的微风符灵力,属木行;另一股却带着明显的土行暴躁气息,来源不明。”

“哦?”导师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暗中动手脚?”

“弟子不敢确定。”林璇垂下眼帘,“但寻常微风符绝不可能引发那样的紊乱。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那枚符箓被动过手脚,或者陈星师弟在绘制时,无意中引动了周围的地脉灵气。”林璇顿了顿,补充道,“弟子今早去看过现场,竹林第三株老竹下的泥土里,还残留着微弱的土行灵力。”

导师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你观察得很仔细。不过此事不必声张,青岚宗近来不太平,边境传来的消息你也听说了,不宜再生事端。”

林璇应了声“是”,心里却泛起一丝疑惑。她总觉得那股突然出现的土行灵力有些奇怪,不像是自然的地脉灵气,反而带着点……人为引导的痕迹。

离开书房时,林璇特意绕路去了趟外院的藏书阁。她想找些关于灵力对冲的典籍,却在角落的书架前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曾臣正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本封面残破的书,阳光从窗缝照在他脸上,映出他眼底复杂的情绪。

林璇认得那本书,是《古体修札记》,据说里面记载了一些早已失传的锻体法门,因为过于霸道,被宗门列为禁书,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她注意到曾臣的手指正停留在书页上一段关于“凝煞”的文字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似乎察觉到有人,曾臣猛地合上书,转身看向林璇。四目相对的瞬间,林璇清晰地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猩红,像被压抑的火焰。

“林师姐。”曾臣的声音有些沙哑,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步伐依旧沉稳,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沉重。

林璇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在书架尽头的背影,若有所思。她想起昨日演武场上传来的怒喝,想起药圃里散落的药草,想起陈星师弟那张总是带着狡黠笑容的脸。

这四个人,原本像四条平行线,却因为一场意外的灵力紊乱,产生了微妙的交集。而这交集背后,似乎还藏着更深的东西,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只激起了小小的涟漪,却已预示着平静之下的暗流。

林璇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典籍区。不管真相如何,她都得尽快弄清楚那股异常灵力的来源——直觉告诉她,这或许和边境的异动,有着某种她还不知道的联系。

夕阳西下时,外院弟子们终于结束了惩罚。每个人都累得像滩烂泥,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陈星落在最后,肩上的负重袋似乎比早上沉了一倍,每走一步都觉得骨头在响。

他路过药圃时,忍不住停下脚步。竹棚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满地的狼藉还没完全清理干净。陈星咬了咬牙,放下工具,悄悄溜进药圃,用那把破扫帚笨拙地打扫起来。

远处,周执事的铁尺在暮色中闪了一下,像是在催促最后的弟子加快脚步。陈星加快动作,心里却默默想着:等明天,一定要找机会来把这里彻底收拾干净,再跟花灵儿师妹说声对不起。

至于曾臣……陈星抬头望向演武场的方向,那里已经没人了。他叹了口气,握紧了手里的扫帚。有些歉意,或许不是靠嘴说,而是要靠做的。

夜色渐浓,青岚宗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巡逻弟子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兽吼。而在这片沉寂之下,那道由灵力紊乱引发的涟漪,正悄无声息地扩散着,将四个原本毫无关联的名字,慢慢缠绕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