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朔月浮空,万籁俱寂,幽幽灯火,耀于暗室,迫近而察,陋室一间,无他,一桌、一椅、一凳、一榻而已。入得室来,伏案疾书者,一中年书生,素衣皂袍,面容清癯。

抬头而视,身后两人,悬空而立,一戴“一见生财”,一顶“天下太平”。默默注视良久,白无常开口言道:“司徒博彦,时辰已到,速速整衣,随吾等去吧。”

听得声响,书生转头,仰望黑白无常,默然半晌,笑言:“平生未曾谋面,今日终得一见,贰位上差,今日安好?小生这厢有礼了。”

“大胆凡俗,敢戏弄本官,速速动身,延误时辰,要尔好看。”

“上差容禀,并非小人无赖,实是蹉跎半生,著书未成,遗憾颇多,实心有不甘,故不忍就此离去。大人稍待。”

书生起身,整理衣裳,然后书桌。桌上有壹书册,有字迹的,寥寥几页,大约十之壹贰的样子,其余尚是空白。等到书册翻合,封面上赫然《博彦逸志》四个大字。

注视书册,摩挲不停,书生乃问道:“贰位上差,小可实有不甘,区区身骨虽薄,然青春正盛,自认并非短命之人,怎会骤然寿终离世?恳请上差解惑,感激不尽。”

“生死之事,生死簿籍录,判官笔勾决,怎地会有差错。不要聒噪,速速起身,再有拖延,枷锁临身,悔之晚矣。”话语间,举起手中枷锁,作势来套,铮铮锵锵,极为唬人。

“天不假我,何其哀哉!也罢,两位上官稍待。”

整理书册,收拾笔墨,置于笈中,负笈在背,吹灭灯火,正欲上路,忽然记起一事,乃卸笈在侧,转身面壁、近前焚香,叩首告罪,喃喃自语。墙壁之上,悬一画像,古风人物,未有署名,卷轴古拙,不似新物。

事毕,俯首一拜,“烦请上差”。

出得屋来,穿街过巷,走出村落,远离城郊,一路之上,寂静无声,环视四周,并无他人,心有所惑,司徒博彦乃开口问道:“贰位上差,怎不见同行者?”

白无常答道:“吾等别无他事,专为尔一人而来。无需乱想,着紧赶路。”

不知多久,到一关隘,上书“黄泉”,阴森恐怖,摄人魂魄。方欲入关,一牛头人身,手持钢叉之鬼差,迎面而来,拦阻在道,召黑白无常上前,窃窃私语,争执良久。

二差返回,语气怪异,说道:“关后就是黄泉城,过黄泉而至酆都。今日不幸,道路崩断,不能行人。阎罗大君正筹划修缮,估算工期,一年方可。故让牛头前来宣令,所有魂魄,在此待命,待道路通畅而后行。”

入得关内,大道而行,路旁竟也有房屋居舍,待到城中广场,环视四周,八门遥遥相对,行人逶迤,轴聚而来。

待得人齐,黑白无常,浮空而立,高声言道:“阎君敕令:暂驻其间,各归壹厢,不得乱行,城中有大阵,名‘黄粱一梦’,起阵后各自入梦安眠,为期一年。不损魂魄,不误判期,安心待召。”

说毕,二人转身欲离。

司徒博彦上前一步,说道:“贰位上差垂怜,请屈尊移步,小可有情上禀。”

三人并行,到司徒博彦厢房。

入得厢房,司徒博彦,稽首而拜,“上差容禀,如前所见,小可蹉跎半生,著书未成,实乃人生一大憾事,今有此良机,能否不入黄粱梦中,继续著书立说,待一年期满,著书完成,得偿夙愿。”

摇首不允,白无常说道:“凡人魂魄,离身赴曹,七天之内,审判完成,而后轮回。现黄泉路不通,不得前行,不入黄粱阵中,魂魄日渐衰减,时日一长,或直接消散,或不能轮回而变身孤魂野鬼,下场惨烈。尔需仔细思索。”

“我已知之,但抱憾终生,亦是难安,如能有成,纵死无悔。”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默语争论,良久乃定。白无常接道:“此番相迎,相聚不长,但公子性情,让吾感慨良多,叹服不已。既然公子不计生死,吾且助尔完成此事。”

说罢,白无常取出一串流珠,默念法诀,施法一番,递予司徒博彦,说道:“此乃吾师门之物,名为悔梦珠,佩戴后可以帮助公子魂魄不失,一年期至,再还于吾。”

司徒博彦接入手中,称谢不已,只见此物略沉,似木非木,似玉非玉,握之温润,闻之隐香。

送别二常,返回厢房,司徒博彦,跪坐榻侧,从笈中取书册及笔砚,置放周正,默然良久,举起流珠,仔细查看。

花开两枝,各表一朵。黑白无常,辞别司徒博彦,相伴而行,不一会儿,来到城中偏殿,直接入内,穿堂过户,来见牛头,欲再详前情。

三人互相见礼,分宾主坐定。白无常先开口:“自古黄泉路,数万年无事,今日竟能断裂,实乃旷古奇闻,怎会如此?”

牛头答道:“近二百年来,亡人属实太多,超以前百倍,黄泉路上,往来不绝。更有好多无辜枉死之人,至元气失衡,轮回无序,怨气冲天,郁积而不得发,终有此祸。”

黑无常接话道:“先有战祸,荼毒中土,绵延百年,后有各大阎君,到西方世界拓展业务,收罗更多魂魄归来。黄泉路上,远超预期,有此不足为奇。”

牛头接话道:“这次事发,实是有万数魂魄,尚未成年就已去世,群聚孟婆那处,日夜哭嚎,无有休止,不肯饮汤轮回,迁延时日,到今大概有七八十年,终按捺不住,破路而走,自行转生去了。”

白无常惊讶道:“此非坏事?怎生处理?”

牛头回应道:“无妨,此事,各大阎君,均已知晓,未有吩咐干预,只令抓紧修路。近期到来魂魄,先集攒在此,以黄粱一梦阵法庇护。”

了解清楚,三人行礼告别,黑白无常转到偏房安歇。

黑无常一路踌躇,待到白无常房前,方才开口说道:“白兄今天行事,和往常大相径庭,何以至此?”

白无常笑,接话说道:“彼此彼此,兄弟你因何缘故?”

黑无常神色严肃,说道:“在书生家中遭戏,吾曾试用枷锁惩戒,结果枷锁不能近身。感觉怪异,仔细观察,方觉其周身,竟有浩然之气,萦绕护体,虽很微弱,但属实存在,实是咄咄怪事。”

白无常也神情凝重,答道:“他那著作,虽然只及十分之一,然吾竟不能目睹,实在蹊跷。”

黑无常接道:“直至上路,吾才发现其负笈在身。古往今来,除唐王李世民,齐天大圣孙悟空,何人可以魂魄之身,负实物而入酆都?”

白无常点头答道:“是极,此亦其为得著书而舍生忘死之时,吾出手帮助之意,且拭目以待。”

司徒博彦举流珠而细察,共八十一颗,颜色暗淡,近有淡香,触摸清凉,沁人心脾。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异常。尝试佩戴胳膊,竟自动收束变小,紧贴皮肤,远观如画。

摇头叹息,研墨举笔,凝神定气,将要下笔,耳边突然传来声响。

“痴儿,何不安歇?”

“何人?”司徒博彦停笔,左右察看。

“黄粱梦起,诸魄安睡,唯尔独醒,特来相见。”

“何人相见?”司徒博彦起身,四处行走查找。

“勿虑,吾乃黄粱梦阵灵,唤吾黄老即可。”

略有心安,司徒博彦对曰:“只剩一年寿命,朝夕必争,抓紧著书,了结憾事。”稽首行礼,举书册示意。

默然良久,方有声起:“痴儿,壹年可成?”

司徒博彦默然,良久乃言道:“小子继承祖业,半生为此匆忙,已有所收集整理,虽尚有缺漏谬误,然时日紧迫,综述前人,结而志之,以成其书,留于后人。纵有遗憾,且待将来,于吾而言,力有不逮,然丹心可鉴。”

复又静默,良久其声再起:“天可怜见,痴儿,我观你所著书作,只有拾之壹贰,一年之期,仓促为之,质量堪忧啊。”

司徒博彦闻言默然,思索而言:“师傅有何高见?”随言,跪地行礼,稽首不起。

“这里是黄泉之地,悠悠五千载,上至皇公贵胄,下至贩夫走卒,凡历生死,必经此地。历来经历此地之人,生前行事,录存于此,以黄粱梦阵,备份守护。”

有所暂停,黄老接道:“如果,如果亲临其境,有所体验,以佐著书,比之前朝故纸,应更可行。”

司徒博彦大喜,接着黯然,答道:“一年时间,恐不及时。”

“无妨,所谓黄粱一梦,梦中沧海桑田,醒时黄米未熟。有此阵在,可以缩略时间。”

司徒博彦闻而大喜:“师傅大恩,如有所成就,不敢或忘。”叩首再拜。

黄老接道“居此地一年,梦中能复现三百六十五年,你可随心选择,以为观察著书。然一定切记,佩戴流珠,避免时空错乱,伤害心神。”

司徒博彦点头,表示明白,继而问道:“师傅,我所见诸人,是真是假,历史会否变异?”

黄老大笑,接道:“岂不闻‘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往返之地,自出现之时起,即为自有宇宙,命名为‘空间’,经历七七四十九载而后消散,不系从前,不碍将来,无需有虑。”

“既然如此,无有担忧,谢师傅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