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那场惊心动魄的高热,如同淬炼的烈火,虽险险渡过,却耗尽了林琬本就所剩无几的元气。
她卧床休养了数日,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沉淀下更深的沉静与决绝。
那袋来自波斯邸的银钱,不再仅仅是财富,更是沉甸甸的责任和必须抓住的生机。
她不能再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更不能将身家性命寄托于贵人的一时垂青。
建立自己的根基,刻不容缓。
村尾,靠近西山溪流下游处,有一处废弃多年的染坊。
几间破败的土坯房,屋顶塌了大半,院子里杂草丛生,一口巨大的、早已干涸结满青苔的染缸歪斜在角落,几根腐朽的木架散落一地,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经年累月的劣质染料和霉变的混合气味。
这里荒僻、破败,却也足够隐蔽,远离村中喧嚣。
林琬看中了这里。
她用波斯邸订单的大部分利润,加上康萨陀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以极低的价格从村里盘下了这片废墟。
钱花出去时,张二郎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心疼得直抽抽,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但想起月儿病中林琬那拼命的模样和那句“我能做啥”,终究是咽了回去,默默扛起了锄头。
清理、修缮、改造,是异常艰苦的过程。康萨陀发挥了他“百事通”的本事,不知从哪里淘换来一些旧木料、瓦片和工具。
张二郎仿佛要将那夜未能护住女儿的愧疚和力量都发泄出来,沉默地挥汗如雨,清理废墟、修补墙壁、搭建简易棚顶,手上磨出了血泡也浑然不觉。
林琬拖着病体,亲自规划:最大的一间房改造成蒸馏工坊,需要砌灶台、安置蒸馏器具(她画了图,让康萨陀找铁匠定制了几口特殊的铜锅和冷凝管);一间稍小的作为净花处理间,需砌水槽、搭晾架;最角落一间干燥通风的,作为分装储藏室。
人手是关键。林琬深知保密的重要性。
她没有大张旗鼓,而是让康萨陀暗中留意村里手脚麻利、家世清白(最好是有难处、需要这份活计养家糊口)的妇人。
最终选定了三人:
周娘子:三十出头,手脚极其麻利,丈夫前年进山采药摔断了腿,干不了重活,家里两个孩子嗷嗷待哺,生活困顿。
李婶:四十许,沉默寡言,但做事极其细致认真,早年守寡,独自拉扯一个病弱的儿子。
春桃:正是村口那位曾给林琬送过一碗糙米粥的瞎眼阿婆的儿媳。
二十多岁,眉目清秀,眼神清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坚韧。
阿婆的儿子去年被征了徭役,生死不明,婆媳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紧巴巴。
林琬记得那碗粥的情分,也看中春桃的干净和那份沉静。
林琬亲自与三人签下了保密契约。契约由康萨陀执笔,措辞严谨(得益于他早年混迹市井的见识),不仅要求她们对作坊内所见所闻守口如瓶,更明确规定了泄密的严厉惩罚——十倍赔偿工钱,并送官究办。三人按了手印,神色都带着敬畏和感激。林琬给的工钱,足够她们养家糊口。
分工明确:
· 周娘子、李婶:负责采花(林琬亲自带她们辨认西山野山矾花的最佳采摘期和部位)、净花(去杂叶、清洗、阴干)。
· 春桃:心思最细,负责蒸馏环节的辅助(看火、添水、记录时间)和最后的分装入瓶、封口。
· 林琬:核心的蒸馏配比、冷凝控制、最后的品质检验和香露的最终提纯(这一步她始终亲力亲为)。
· 张二郎:负责重体力活(挑水、劈柴、搬运原料和成品)、以及最重要的——守门。
小小的“琬记香露坊”,在深秋的寒风中,于这片废弃的染坊废墟上,悄然运转起来。蒸馏铜锅第一次冒出带着奇异冷香的白汽时,林琬站在氤氲的雾气中,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笑意。这是她的根基,是她和孩子们未来的希望。
然而,利益的甜香,如同滴入水中的鲜血,很快引来了嗅着腥味而来的鲨鱼。
作坊运作不到半月,麻烦就找上了门。
这日午后,张二郎正蹲在作坊院门口,笨拙地用新买的斧头劈着柴火。
几个流里流气的身影晃荡着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尖嘴猴腮,脸上长着几颗显眼的癞痢,正是里正王老栓那个游手好闲、横行乡里的独子——王癞子。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歪瓜裂枣的跟班。
王癞子一脚踹开虚掩的院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三角眼贪婪地扫视着已经初具规模的作坊,最后落在正在分装香露的林琬身上,嘿嘿一笑:“哟呵。林寡妇,行啊。不声不响弄出这么大个摊子?发财了也不跟乡里乡亲打个招呼?”
林琬放下手中的瓷瓶,冷冷地看着他:“王公子有何贵干?”
“贵干?没啥贵干。”
王癞子吊儿郎当地晃到林琬面前,伸手想去摸桌上的瓷瓶,“就是听说你这香露卖得挺贵?啧啧,这破地方弄出来的东西,能干净吗?别是用了什么邪门歪道的方子吧?万一吃死人……”
他话没说完,林琬已不动声色地将瓷瓶挪开,声音更冷:“我的香露,自有贵人验过。不劳王公子费心。”
“贵人?”
王癞子嗤笑一声,三角眼一翻,“贵人能管得了咱们这穷乡僻壤?林寡妇,明人不说暗话。你这作坊,没在官府备案吧?私设工坊,可是要吃官司的。”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瓶瓶罐罐一阵轻响,吓得正在净花的周娘子等人一哆嗦。
“看在乡里乡亲份上,少爷我也不为难你。”
王癞子凑近林琬,压低声音,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口臭,“每月交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的‘平安钱’,我保你这作坊平平安安,官府那边,我爹也能替你兜着。否则……”
他阴恻恻地一笑,目光扫过作坊里的妇人和那些精致的瓷瓶,“哼,你这作坊,还有你这几个帮工,怕是一个都跑不了。”
赤裸裸的敲诈。周娘子等人脸色煞白,眼中充满恐惧。她们好不容易找到的活路……
林琬眼神冰寒,正要开口。突然。
“哐当。”一声巨响。
一直蹲在门口劈柴的张二郎,猛地站了起来。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刚磨得锃亮的斧头。
他脸色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那双平日里总是躲闪、懦弱的眼睛,此刻竟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死死地盯着王癞子,如同被逼到绝境、护崽的公牛。
“你……你们……”
张二郎的声音嘶哑,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紧张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悸的狠厉,“谁……谁敢动……动我妻儿的饭碗……我……我劈了他。”
话音未落,他竟真的如同疯牛般,低吼一声,双手高举着那把寒光闪闪的斧头,朝着王癞子三人就冲了过去。那架势,完全是不管不顾,要拼命的模样。
王癞子和他那两个跟班,平日里欺软怕硬惯了,哪见过这阵仗?
尤其张二郎那副双眼赤红、状若疯魔的样子,还有那把高高扬起、随时可能劈下来的斧头,瞬间把他们吓破了胆。
“妈呀...疯子...快跑。”
王癞子怪叫一声,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就往院外跑,连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两个跟班更是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跟着逃了出去。
张二郎追到院门口,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斧头依旧死死攥在手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王癞子三人狼狈逃窜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村道尽头。
作坊里一片死寂。
周娘子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口那个如同门神般、浑身散发着凶悍气息的张二郎,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林琬也微微怔住,看着张二郎那宽厚却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背影,眼神复杂难辨。
王癞子被吓跑后,一连几天都没敢再来作坊附近晃悠。
村里人都在传张二郎被“鬼母”附了身,发起疯来能劈山裂石。
张二郎自己似乎也有些茫然,那日爆发的勇气仿佛耗尽了,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走路低着头的汉子,只是每日守在作坊门口时,腰杆似乎挺直了些,眼神也不再总是躲闪。
然而,更大的“意外”发生了。
就在王癞子被吓跑的第五天清晨,一个惊人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村:王癞子昨晚在镇上的赌坊出来,走夜路回家时,不知怎么竟摔断了腿。
据说摔得极惨,骨头都戳出来了,被抬回来时疼得鬼哭狼嚎,郎中看了直摇头,说就算好了也得落下残疾。
消息传到作坊,周娘子等人先是愕然,随即脸上都露出一种解气又夹杂着恐惧的神情。
李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该。报应。准是冲撞了不该冲撞的……林娘子可是有‘鬼母’护着的。”
她指的是林琬生产那日的流言。
春桃则小声附和:“听说他摔的地方,离西山乱葬岗不远……莫不是真惹了……”
林琬听着这些议论,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一片雪亮。
什么鬼母护佑?
什么乱葬岗邪祟?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王癞子早不断腿晚不断腿,偏偏在敲诈她之后、在她刚刚获得波斯邸订单、初步建立作坊根基之时断腿?
这分明是警告。警告王癞子之流,也警告她林琬。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藏好的那枚温润的飞鸟令牌。
是那位胡商夫人?
不,她背后的主人……太平公主。只有那位权势滔天的公主殿下,才有如此迅捷狠辣的手段,用这种看似意外的方式,无声无息地替她扫除障碍,却也如同悬顶的利剑,提醒着她——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注视之下。
林琬的心沉了下去。
机遇与危险,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她看了一眼作坊里忙碌的妇人,看了一眼门口沉默劈柴的张二郎,再看了一眼储藏室里那些晶莹的瓷瓶。
“都别议论了。”
林琬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好好干活。记住契约,管好自己的嘴。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工钱不会少你们的。”
她转身走向蒸馏间,背影在氤氲的雾气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坚韧。
作坊的烟火气袅袅升起,融入深秋清冷的空气中,而看不见的暗流,已在平静的村落之下,悄然涌动。太平公主的阴影,如同西山渐浓的暮色,沉沉地笼罩下来。
她必须更谨慎,更低调,在这权力的夹缝中,小心翼翼地壮大自己这株脆弱的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