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捷达的刹车在医院门口发出刺耳的尖叫时,赵卫国差点一头撞在方向盘上。他摸出怀里的现金,数都没数就攥在手里,拉开车门往急诊楼跑。裤脚沾着的戈壁滩沙粒掉在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像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娟儿!小敏呢?”他在大厅里抓住一个穿蓝大褂的护士,声音抖得不成调。护士被他吓了一跳,指了指走廊尽头:“302病房,刚进去准备手术。”
赵卫国冲进病房时,李娟正趴在床边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后背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小敏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像张纸,额头上敷着冰毛巾,看见他进来,嘴唇动了动,却没力气说话。
“钱……钱带来了。”赵卫国把现金往床头柜上一放,手指捏着床单,指节泛白,“医生怎么说?手术风险大不大?”
“医生说……说只是急性阑尾炎,小手术。”李娟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可我害怕……小敏长这么大,从没住过院。”
赵卫国蹲下来,握住女儿的手。小敏的手冰凉,指甲缝里还沾着复习资料的纸屑。“别怕,爸在呢。”他的声音尽量放柔,“当年你爷爷在车间被铁屑崩了眼睛,缝了七针都没哼一声,咱赵家的孩子,皮实。”
小敏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疼得皱眉:“爸,你别吹牛了……爷爷那是老糊涂了,不知道怕。”
“这丫头。”赵卫国心里一酸,摸了摸她的头。刚想再说点什么,护士推门进来:“家属过来签字。”
手术同意书上的字像爬在纸上的虫子,密密麻麻的。赵卫国的手指在“并发症”“麻醉风险”那几行字上停了很久,钢笔在手里转了三圈,才咬着牙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破纸页的声音,比当年第一次操作镗床时的金属摩擦声还刺耳。
“赵师傅?”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赵卫国回头,看见张力站在走廊里,手里提着个果篮,身后还跟着林薇。“我们刚试飞完,顺路过来看看。”张力把果篮放在桌上,眼睛往手术同意书上瞟了一眼,“小敏没事吧?”
“没事,小手术。”赵卫国往旁边让了让,把同意书折起来塞进兜里,“你们怎么来了?无人机……成了?”
“成了!”张力一拍大腿,脸上的傲气没了,多了点佩服,“王总说这是他们公司最好的一次试飞,数据完美!还说要跟咱们长期合作,以后的精密零件都让您来做!”
赵卫国心里松了口气,像卸下了块压了几十年的铁疙瘩。他看着张力,突然想起早上在戈壁滩,这小子还拿年龄说事儿,现在却一口一个“您”,忍不住想笑,眼眶却先热了。
“赵师傅,这是剩下的尾款,两万块。”林薇递过来个信封,“张主管说您急用钱,我们跟财务特批的。”
“这……”赵卫国愣住了。他以为能拿到预付款就不错了,没想到对方这么痛快。
“您应得的。”张力指着信封,“王总说了,就冲您这手艺,再加一倍都值。对了,他还想请您当技术顾问,不用坐班,每月来公司指导两次就行,月薪……”他伸出三根手指,“这个数。”
三千?赵卫国的心跳漏了一拍。比他在工厂时的工资还高。
“爸,你答应啊!”小敏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声音还有点虚,“张大哥他们公司是搞无人机的,可厉害了!”
赵卫国看着女儿眼里的光,突然想起她小时候,总爱拿着他的扳手当玩具,说“长大了要跟爸爸一样,当技术大拿”。后来她上了高中,说“爸,你那手艺太老了,以后都是机器人干活”,从那以后,就再没问过他车间里的事。
“我考虑考虑。”他把信封塞进李娟手里,“你先去缴费。”
李娟捏着信封,手指在上面蹭了又蹭,像是不敢相信。她看了看赵卫国,又看了看张力,突然朝着张力鞠了一躬:“张经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阿姨您别这样。”张力赶紧扶住她,“是赵师傅有本事,我们求着他还来不及呢。”
手术室的灯亮了,护士过来推床。小敏抓住赵卫国的手:“爸,等我好了,你教我认零件好不好?我看你修的那个传动轴,特厉害。”
赵卫国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女儿手背上。“好,爸教你。”他哽咽着说,“等你好了,爸带你去车间,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技术。”
小敏被推进手术室后,李娟拉着赵卫国往走廊外走:“你跟我来,有件事我得跟你说。”
楼梯间里,李娟从布包里掏出个红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金镯子。“其实……我没把它当掉。”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怕你着急,就找隔壁张大妈借了两千块,这镯子……我舍不得。”
赵卫国看着金镯子,上面还留着李娟戴了二十年的痕迹,内侧刻着的“囍”字已经磨得发亮。他突然想起刚结婚那年,他拿着第一个月的奖金买了这镯子,李娟戴在手上,睡觉都笑出声。
“你这傻婆娘。”他把镯子拿过来,重新戴回李娟手腕上,“以后不许说这种话。有我在,天塌不下来。”
李娟的眼泪又下来了,这次却带着笑:“我就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当年我跟你,没看错人。”
两人在楼梯间站了很久,直到手术室外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说:“手术很成功,放心吧。”
赵卫国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李娟扶着他,两人相视而笑,眼里都含着泪。
下午,赵卫国去停车场取车。老捷达还乖乖地趴在那里,车身上落了层灰,像只等主人回家的老狗。他刚拉开车门,就看见挡风玻璃上贴着张纸条,是张力的字迹:
“赵师傅,王总说下周请您去公司详谈顾问的事。对了,您那小本子落在我这儿了,上面的加工参数太牛了,我复印了一份给技术部,他们说要当教材。本子我给您放副驾了,您收好。”
赵卫国打开副驾门,果然看到那个磨烂的小本子。他翻开第一页,上面是父亲的字迹:“干活要用心,做人要踏实。”后面是他自己记的参数,一笔一划,工工整整,记了三十年。
他发动汽车,老捷达的引擎这次没出怪声,平顺得像刚保养过。路过医院门口的花坛时,他看见张力和林薇正往车上搬无人机零件,王总站在旁边指挥,脸上带着笑。
“赵师傅,路上小心!”林薇朝他挥手。
赵卫国按了按喇叭,算是回应。老捷达缓缓驶离医院,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暖洋洋的。他摸出手机,想给车间的老伙计打个电话,告诉他们自己找到新活儿了,手指在通讯录上划着,突然停住了。
通讯录里有个名字,是“刘厂长”。当年工厂破产,这老家伙卷着钱跑路了,把烂摊子全留给了工人。赵卫国盯着这名字看了半天,突然想起在戈壁滩修复的传动轴——那断裂的断面,和工厂里那台被偷换零件的老机床,断口一模一样。
他把车停在路边,从工具箱里翻出个放大镜,对着小本子上的记录看。去年他给工厂检修设备时,发现那台老机床的齿轮有问题,当时就记在了本子上,还提醒过刘厂长,让他赶紧换,可刘厂长说“老机器了,凑合用”。
现在想来,哪是什么“凑合用”,分明是故意不换,等着机床报废,好顺理成章地申请破产,卷走国家的补贴款。
赵卫国的手突然抖了起来。他想起车间里那些跟着他干了一辈子的老伙计,有的退休工资被拖欠,有的靠捡废品过日子,还有的像老王那样,守着空荡荡的工厂,连看病的钱都没有。
他摸出手机,拨通了张力的电话:“张经理,你认识懂法律的人吗?我想……我想告个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张力的声音:“赵师傅,您尽管说。只要是正事,我们公司帮您。”
赵卫国看着车窗外的阳光,突然觉得这第二战场,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不光要跟新技术较劲,跟年龄较劲,还得跟那些藏在暗处的龌龊较劲。
但他不怕。就像父亲说的,手里有家伙,心里有底气,走到哪儿都是战场。
老捷达重新上路,朝着家的方向驶去。车顶上的临时灯泡还亮着,在阳光下像颗不起眼的星星。赵卫国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可能会有更多的坎儿,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的工具箱里,不光有镗刀和零件,还有家人的牵挂,老伙计的期盼,和一颗永远不会生锈的,不服输的心。
他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一首老歌:“……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赵卫国跟着哼了起来,声音不大,却透着股劲儿。老捷达的引擎在歌声里欢快地轰鸣着,像在为他加油,也像在为所有在生活里冲锋陷阵的中年人,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