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青岚历一千四百三十二年春,东荒最偏远的青竹村迎来了百年不遇的大雪。

纷纷扬扬的雪片覆盖了村后那座无名孤坟。三百年风雨已将碑石侵蚀得斑驳模糊,唯有"楚氏子衣冠冢"五个字还依稀可辨。坟前枯萎的梨树枝桠上挂满冰凌,像极了某人曾佩戴的剑穗。

雪地里忽然响起轻微的"咯吱"声。一双素白缎面的绣鞋踏碎积雪,在坟前停下。油纸伞微微抬起,露出执伞人银白的长发——那发丝并非老者的苍白,而是泛着月光般的清辉,用一支简陋的木簪松松挽着。

"第三百次来看你了。"云清雪轻声说。三百年光阴未曾在她脸上留下皱纹,唯有眉心的镜纹比当年更添几分沧桑。她弯腰拂去墓碑上的积雪,指尖镜光流转间,碑文竟焕然如新。

远处村庄传来孩童嬉闹声。几个裹着厚棉袄的孩子正在打雪仗,口中唱着古老的童谣:

"银纹剑仙踏雪来,一刀斩破九重天~"

云清雪嘴角微扬。她记得这是当年说书人编的段子,没想到竟流传至今。袖中青玉小瓶微微发烫,她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倒出那枚蕴养了三百年的种子。

种子在她掌心泛着柔和的青光,内里蜷缩的人影已能看清眉眼——楚凌霄的睫毛在光晕中轻轻颤动,仿佛下一刻就会醒来。

"太虚门遗址的灵泉、西漠的生命之沙、北海的万年玄冰..."她轻声细数着这些年的奔波,"连中州皇室的镇国龙气都试过了。"指尖轻抚种子表面,一道细微的镜光渗入,"你说得对,我这个人就是固执得可——"

"咔嚓"。

细微的碎裂声让她浑身僵住。种子表面突然出现蛛网般的裂纹,青光从缝隙中迸射而出!

云清雪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三百年来,这枚"因果之种"第一次产生变化。

"凌霄?"

随着更多裂纹出现,一只半透明的小手突然探出种子边缘!那手指修长的轮廓,分明是缩小了数十倍的楚凌霄的手。紧接着是手臂、肩膀...最后是个巴掌大的小人儿飘在她掌心上方,周身环绕着星沙般的光点。

小人儿缓缓睁眼。当那双盛满星光的眸子望向她时,云清雪的心脏几乎停跳——但下一秒,她的笑容凝固了。那目光里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初生婴儿般的懵懂与好奇。

"记忆...没有恢复吗?"她声音发涩,却立即调整呼吸,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小人儿的发顶,"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认识。我叫云清雪,是你的..."喉间突然哽咽,"...你的道侣。"

小人儿歪着头,突然伸手抓住她的食指。刹那间,云清雪灵台深处的轮回镜碎片剧烈震颤!一段陌生的记忆洪流席卷她的神识——

皑皑雪原上,十五岁的楚凌霄正在练刀。他右臂的银纹才觉醒不久,每次挥刀都会带起细小的空间涟漪。

"清雪师姐!"少年突然转头,冲着画面外的她咧嘴一笑,"这招'雪落无痕'怎么样?"

她听见自己带着笑意的声音:"手腕再抬高三分。"

少年依言调整姿势,银纹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记忆戛然而止。云清雪震惊地看着掌心的小人儿——这不是普通的灵体复苏,而是楚凌霄将自己打散成最本源的灵识,带着前世记忆重入轮回!

"你竟然..."她突然明白过来,"用《种玉心经》反向施术?"

小人儿露出狡黠的笑容,突然化作一道流光钻入她眉心镜纹!云清雪内视灵台,发现镜纹深处多了个蜷缩沉睡的小小身影,周身缠绕着银色的因果线——这是最原始的"种玉"状态,以她的神魂为壤,重新孕育灵体。

远处村庄突然传来喧哗声。她收起心绪,瞬移至村口。几个农妇正围着一个虚弱的产妇,襁褓中的新生儿哭声嘹亮。

"仙师!"村长激动地跪下,"张家媳妇难产三天,今早天上突然降下一道白光..."

云清雪的目光死死黏在婴儿右臂——那里有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银色纹路,正随着啼哭忽明忽暗。

青岚历一千四百四十七年,玄天剑宗重建后的首场收徒大典。

十五岁的楚雪站在剑碑前,掌心紧贴冰凉的石面。周围窃窃私语声不断:

"听说是个山村孤儿..."

"可那银纹做不得假..."

"嘘!开始了!"

少年闭眼凝神。右臂银纹突然活了过来,如水流般蔓延至整条手臂。剑碑剧烈震动,一道尘封三百年的剑痕大放光明——正是当年云清雪留下的那道!

观礼台上,莫天青手中的茶盏"啪"地掉落。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这...这是..."

高天之上传来清越剑鸣。一道白虹自远山掠来,化作银发女子飘然落地。全场弟子哗然跪拜:"参见持剑人!"

楚雪怔怔望着这个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女子。她眉心的镜纹,她发间的木簪,甚至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梨花香...都熟悉得令人心尖发疼。

"我是不是见过您?"少年脱口而出。

云清雪凝视着他臂上已经完全觉醒的银纹。灵台深处,那个沉睡了十五年的小小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消散。她伸手轻抚少年发顶,声音温柔得如同三百年未化的春雪:

"是啊,在很久很久以前。"

山门外,那株移植自青竹村的野梨树不合时令地开满白花。一片花瓣随风飘落,粘在楚雪肩头。少年忽然抓住转身欲走的云清雪的袖角:

"师姐!"这个称呼自然得仿佛叫过千百遍,"我昨晚梦到一套剑法..."

云清雪脚步一顿。当年在雪原上,楚凌霄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般。

"演示给我看。"她听见自己说。

少年并指成剑,银纹流转间,一招"雪落无痕"翩然而出——手腕抬高的角度,与她记忆里分毫不差。

夜深人静时,云清雪独自站在剑冢崖边。掌心悬浮着已经完全暗淡的青玉小瓶,瓶底还剩最后一粒种子残渣。

"值得吗?"身后突然响起少年清朗的声音。

她转身,看到楚雪披着单衣站在月光下。十五岁的少年已比她高出半头,银纹在夜色中静静流淌。

"三百年的等待。"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就为赌一个可能?"

云清雪瞳孔微缩。这个语气...这个眼神...

"今天练剑时,我忽然想起很多事。"少年抬手,银纹离体而出,在空中交织成小小的太虚神玉虚影,"比如这个该怎么用。"

"你...记得多少?"

"足够多。"楚雪——或者说重获新生的楚凌霄——突然上前将她拥入怀中,"记得你爱喝梨花酿,记得你练剑时会不自觉地抿嘴唇..."他的声音闷在她发间,"记得你说要骗过天道。"

云清雪浑身发抖。三百年的孤寂在这一刻决堤。她攥紧少年的衣襟,泪水浸透前襟:"骗子...你说等星辰同辉时就..."

"我回来了。"他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泪,"这次不是轮回,是新生。"

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少年臂上的银纹与女子眉心的镜纹同时亮起,在空中勾勒出完整的太虚神玉图腾——玉魄终圆,因果圆满。

山巅的梨树上,并蒂双花在朝阳中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