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像无数根细密的针,狠狠扎在紫禁城森严的朱红宫墙上。夜色浓稠如墨,吞噬了白日里金碧辉煌的轮廓,只留下庞大而压抑的暗影,蹲踞在湿漉漉的宫砖之上。承天门巨大的门钉在昏黄摇曳的风灯下,泛着冷硬的、不祥的光泽。
沈墨裹紧身上深灰色的粗布短褐,让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勉强贴着肌肤。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淌下,在年轻却过分沉静的面庞上蜿蜒出冰冷的轨迹。他微微佝偻着背,混杂在一群同样沉默、脚步匆匆的内侍队伍里,毫不起眼。宫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甬道上拉长了他们扭曲的影子,如同地底爬出的鬼魅。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雨水腥气、陈年木料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恐惧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他低垂的眼帘下,目光锐利如鹰隼,无声地扫过前方巍峨的奉先殿轮廓。那里,是大明王朝刚刚驾崩的天启皇帝的灵柩停驻之处。飞檐斗拱在雨夜中沉默矗立,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快点!磨蹭什么!”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在队伍前头炸响,带着东厂番子特有的、令人骨髓发冷的跋扈。领头的太监猛地一甩拂尘,雨水四溅,“奉先殿还等着洒扫呢!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皮!”
队伍骤然加快,杂沓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激起空洞的回响。沈墨的指尖在袖中微不可察地捻动了一下,感受着藏在衣襟内侧那几件细小、冰冷的金属器物传来的坚硬触感。那是他吃饭的家伙,也是他此刻潜入这龙潭虎穴唯一的倚仗。
奉先殿内,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停在正中,被无数惨白的素幡环绕,烛火跳跃,将守灵宫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映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檀香的气息浓烈得发腻,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那股从棺椁深处丝丝缕缕逸散出来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那是死亡特有的味道,已经开始侵蚀这庄严肃穆的殿堂。
几个穿着深青色袍子的身影在棺椁旁忙碌着,动作带着一种刻板的谨慎。他们是司礼监派来的内官,名义上是协助验看,实则是魏忠贤安插的眼睛。沈墨被一个老太监推搡着上前,佯装笨拙地擦拭棺椁底座,身体却巧妙地挡住了那几道审视的视线。
“新来的?手底下利索点!”一个司礼监内官皱着眉头呵斥。
“是…是,公公。”沈墨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怯懦。他微微侧身,借着擦拭的动作,手指状似无意地拂过棺椁边缘的雕花缝隙。指尖传来木料冰冷坚硬的触感,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残留的油腻感。
机会稍纵即逝。就在一个司礼监内官转身去呵斥另一个小太监的刹那,沈墨的左手如同鬼魅般探入袖中,又闪电般缩回。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已夹在他修长的指间。他身体前倾,装作用力擦拭棺椁底部,右手持着沾湿的布巾,左手却借着身体的掩护,将银针悄无声息地、精准地刺入棺椁底部一处不起眼的木料接缝深处。
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银针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继续擦拭着,动作依旧带着新手的笨拙。但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却闪过一丝极致的专注与冷静。他在等待,用心跳计算着时间。殿内压抑的啜泣、烛火燃烧的噼啪、远处更漏单调的滴答……所有声音都被他摒除在外,只剩下指尖通过那根细若游丝的银针传递回来的、来自棺椁内部那具至尊遗体的微弱信息。
时间仿佛被拉长。汗水混合着雨水,沿着他的脊柱悄然滑落,在粗布衣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终于,他指尖微微一动,感受到了那丝微弱却清晰的反馈。时机到了!
他猛地直起身,像是被脚下的水渍滑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手中的湿布“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哎哟!”沈墨低呼一声,带着惊慌失措。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在死寂压抑的灵堂里格外刺耳。所有守灵的内侍、司礼监的监官,目光瞬间齐刷刷地钉在了他身上,带着惊愕与恼怒。
“作死的奴才!”离他最近的那个司礼监内官脸色铁青,厉声怒骂,一步上前就要揪他的衣领。
就在这千夫所指、剑拔弩张的瞬间,沈墨脸上那点惊慌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射向棺椁底部他刚才“滑倒”的位置,同时口中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惊呼:
“血!有血渗出来了!”
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劈在奉先殿死寂的空气中。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司礼监内官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怒容凝固,转为难以置信的惊骇。守灵的内侍们下意识地顺着沈墨的目光看去,随即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就在沈墨所指的棺椁底部边缘,一道极其细微、颜色深得发黑的液体,正极其缓慢地从楠木的纹理缝隙中渗出,蜿蜒而下,在金砖地面上洇开一小片不规则的、令人心悸的暗红。
那暗红在惨白的烛光和素幡映衬下,触目惊心。一股更加浓烈的、混杂着腐败甜腥的怪异气味,随着这渗出的液体,猛地弥散开来,冲击着每个人的鼻腔。
“这…这…”刚才还厉声呵斥的内官,此刻嘴唇哆嗦着,脸色煞白,指着那渗血处的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奉先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被彻底打破,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瞬间在每一个内侍脸上蔓延开来。
“秽血!大凶之兆啊!”一个年纪大的内侍失声尖叫,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棺椁连连磕头。
“快!快去禀报厂公!快!”司礼监为首的内官如梦初醒,声音带着破音的嘶哑,对着殿门口几个吓呆的小太监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小太监们连滚爬爬地冲出殿门,身影瞬间被殿外浓重的黑暗和雨幕吞噬。
殿内的混乱达到了顶点。有人跟着跪下磕头,有人不知所措地原地打转,司礼监的内官们强自镇定,试图维持秩序,但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他们内心的惊涛骇浪。唯有沈墨,他低着头,退到人群边缘的阴影里,仿佛刚才的惊呼和发现都与他无关。他的目光,却锐利地穿透混乱的人群,死死锁住那处渗血的缝隙,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异样的气味分子。
那股甜腥腐败的气息深处,他嗅到了极其隐晦、但绝不该存在于帝王遗体上的东西——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苦杏仁的苦涩。
时间在混乱与等待中煎熬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还有甲叶摩擦的哗啦声,瞬间盖过了殿内的嘈杂。
沉重的殿门被猛地推开,冰冷的夜风裹挟着雨水的湿气狂灌而入,吹得满殿素幡疯狂舞动,烛火剧烈摇曳,光影乱颤。一道高大、裹挟着森冷威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洞。
来人披着一件厚重的玄色貂裘大氅,雨水顺着油亮的皮毛滚落。他面容枯瘦,眼袋深重,一双细长的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目光缓缓扫过殿内,带着一种俯视蝼蚁般的漠然。正是权倾朝野、人称“九千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魏忠贤。
他身后,是两队身着黑色棉甲、腰佩绣春刀、面无表情的东厂番役。冰冷的甲胄和刀锋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光,如同阎罗殿里走出的鬼差。整个奉先殿的空气瞬间凝固,连啜泣声都消失了,只剩下烛火被风吹动的轻微噼啪和雨水敲打屋檐的单调声响。
魏忠贤的目光最终落在棺椁底部那摊暗红的污迹上。他缓步上前,步子很慢,靴子踩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的心尖上。他走到近前,微微倾身,枯瘦的手指伸出,似乎想去触碰那污迹,却在半空中停住。他捻了捻指尖,什么也没碰,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甜腥腐败的气息钻入他的鼻腔。
他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锐利、如同刀锋划过的寒光,但瞬间又被更深的阴鸷和某种了然覆盖。他缓缓直起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那个最先发现渗血、此刻正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司礼监内官。
“怎么回事?”魏忠贤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带着冰碴,每一个字都砸得人透骨生寒。
那内官抖得如同筛糠,牙齿咯咯作响:“回…回厂公…是…是那个新来的小内侍…擦棺时…滑倒…惊叫…奴才们才看见…棺底…棺底渗…渗血了…”他语无伦次,头几乎要埋进金砖里,手指胡乱地指向人群边缘阴影里的沈墨。
魏忠贤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缓缓移了过来,锁定在沈墨身上。
殿内所有的目光,惊恐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瞬间也汇聚到了这个角落。空气沉重得几乎要滴下水来。沈墨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带着千钧的压迫感,几乎要将他钉死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浓烈的死亡气息灌入肺腑。身体深处,那属于暗卫的、被无数次生死淬炼过的本能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但他脸上,却如同戴上了一副精心雕琢的面具,只剩下一种近乎卑微的恐惧和茫然。他猛地扑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厂公饶命!奴婢该死!奴婢…奴婢只是脚下不稳…滑了一跤…惊扰了圣灵…奴婢万死!万死啊!”他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底层小人物面对滔天权势时最真实的、刻骨的恐惧,身体因为“极度害怕”而剧烈颤抖着,肩膀耸动,每一个细节都无懈可击。
魏忠贤没有立刻说话。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沈墨身上停留了足足有十几个呼吸那么漫长。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殿内静得可怕,只有沈墨压抑的、带着哭音的喘息,还有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
终于,魏忠贤缓缓收回了目光,转向棺椁,声音比殿外的夜雨更冷:“惊扰圣躬,其罪当诛。”
冰冷的话语如同判词,几个东厂番役的手瞬间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目光如狼,锁定了地上那个颤抖的身影。
“不过……”魏忠贤的话锋极其突兀地一转,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圣上龙驭宾天,遗容有异,此乃天大的干系。你,”他枯瘦的手指遥遥一点匍匐在地的沈墨,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既是你第一个发现的,也算有些眼力。咱家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沈墨的心猛地一沉,但身体依旧保持着筛糠般的颤抖,头埋得更低。
“抬起头来。”魏忠贤命令道。
沈墨依言,动作缓慢而僵硬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和恐惧,眼神涣散茫然,活脱脱一个吓破了胆的小内侍。
魏忠贤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要从这张年轻的、写满恐惧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咱家要知道,圣上这‘血’,究竟从何而来。你,去验。”
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灵堂。验看天子遗容?这是大逆不道!是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几个胆小的内侍甚至直接瘫软在地。司礼监的内官们更是惊得魂飞魄散,难以置信地看着魏忠贤,又看看地上那个卑微的小内侍。
沈墨的瞳孔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骤然收缩如针尖!验尸!目标直指天启帝的死因!这正是他潜入此地的终极目的!然而,在这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在魏忠贤这头老狐狸的亲自审视下动手,无异于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独舞!一丝一毫的异常,都会让他万劫不复!
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下,几乎要将他的脊梁碾碎。但几乎是同一瞬间,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兴奋感也从骨髓深处窜起。机会!虽然危险到了极致,但这正是他等待的机会!
他脸上依旧保持着极度的恐惧和茫然,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颤抖:“厂公…厂公饶命啊!奴婢…奴婢不敢…奴婢什么都不懂…奴婢只是…只是…”
“嗯?”魏忠贤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如同毒蛇吐信。他身后的东厂番役,腰间的绣春刀无声地出鞘了半寸,寒光一闪。
沈墨像是被那刀光彻底吓破了胆,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瘫软下去,带着哭音,绝望地应道:“…奴婢…奴婢遵命…求…求厂公开恩…”他挣扎着,手脚并用地向棺椁爬去,动作笨拙而狼狈,仿佛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沉重的棺盖被几个强壮的番役合力,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缓缓推开一道缝隙。一股更浓烈、更令人窒息的腐败甜腥气息混合着浓重的香料味,如同有形的冲击波,猛地从缝隙中喷涌而出。几个靠近的司礼监内官脸色剧变,忍不住以袖掩鼻,连连后退,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骇与生理性的厌恶。
沈墨被推搡到棺椁边。他身体筛糠般抖着,脸上涕泪交流,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念念有词,像是在祈求满天神佛保佑。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完全是一个被吓疯了的可怜虫。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尖抖得如同风中残烛,慢慢探向棺内。当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覆盖着明黄绸缎的遗体时,动作却又猛地顿住,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随即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呜咽,整个人向后瑟缩了一下。
“磨蹭什么!”旁边监看的东厂档头不耐烦地低吼一声,冰冷的刀鞘毫不客气地戳在沈墨的腰眼上,力道之大,让他闷哼一声,身体向前踉跄,额头几乎撞在棺椁边缘。
借着这一撞的力道和身体的踉跄,沈墨“慌乱”地伸手扶住棺沿稳住身形。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他那只“扶棺”的左手小指,极其隐蔽而迅捷地在棺椁内壁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轻轻一刮!
指甲缝里,瞬间沾上了一点点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分辨的粉末碎屑。粉末带着一种极其隐晦、如同陈旧干花的特殊香气,瞬间被他敏锐的嗅觉捕捉。这香气…沈墨的心猛地一沉,冰冷的感觉顺着脊椎蔓延开——是甘松!一种常用于宁神安眠的香料,但若长期微量使用,与某些宫中常见的熏香混合,则会悄然侵蚀脏腑!
他脸上依旧是惊魂未定的恐惧,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但他的右手,却借着身体的掩护,在探向遗体面部的途中,极其轻微、如同拂去尘埃般,用指腹的侧面,飞快地掠过遗体的口鼻附近!
触感冰冷僵硬。但就在那一掠而过的瞬间,沈墨的指尖感受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粘腻感!那不是尸油,更不是血污,而是一种……类似某种植物汁液干涸后的残留!这残留极其微弱,若非他受过最严苛的触感训练,根本无从分辨!
“啊!”沈墨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恐惧的惊叫,像是被遗体的冰冷吓破了胆,猛地缩回手,整个人向后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涕泪横流,“奴婢…奴婢不敢了…厂公饶命!饶命啊!”
他的表演天衣无缝。在旁人看来,这就是一个被帝王遗容和森严威仪彻底吓疯的小太监,除了恐惧,什么也做不了。
魏忠贤一直冷冷地看着,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寒。直到沈墨瘫软在地,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废物。”
他不再看地上抖成一团的沈墨,目光转向棺椁,眼神变得幽深难测,仿佛穿透了楠木,看到了更深邃的黑暗。他枯瘦的手指在袖中轻轻捻动了一下,随即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拖下去。”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两名如狼似虎的东厂番役立刻上前,铁钳般的手抓住沈墨的双臂,毫不费力地将瘫软如泥的他从冰冷的地上拖了起来。沈墨没有挣扎,只是发出断断续续、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任由他们拖拽着,双脚在金砖上拖出无力的痕迹,像一件被丢弃的破布口袋,朝着奉先殿侧门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甬道而去。
殿内惨白的烛光在他脸上飞速倒退、明灭,最终彻底被厚重的黑暗吞噬。身后,魏忠贤那如同九幽寒冰般的声音隐约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封棺。今夜之事,若有片语外传…”后面的话被沉重的殿门关闭声隔绝。
冰冷的黑暗瞬间包裹了全身。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取代了殿内的甜腥与檀香。拖拽他的番役动作粗暴,沈墨的身体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不断碰撞,传来阵阵钝痛。他依旧保持着那副惊惧过度、意识模糊的瘫软状态,任由他们拖行。
但他的大脑,却在绝对的黑暗中飞速运转,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无声轰鸣。
指尖残留的那一丝粘腻感被反复解析——清冽、微苦、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草木腥气。这不是宫中的贡品,更像是…辽东深山老林里某种罕见藤蔓的汁液!一种在关外萨满巫术中用来诱发“恶疾”的阴毒之物!它无色无味,极难察觉,却能在不知不觉中缓慢侵蚀生机,最终表现为脏腑衰竭而亡!与那甘松的香气混合,便是最完美的伪装!
指甲缝里甘松粉末的微弱香气也再次被确认无误。
天启帝朱由校,并非死于史书上记载的意外落水后遗症,更非什么“红丸”之祸!他是死于一场精心策划、旷日持久、极其隐蔽的慢性毒杀!毒源就混杂在帝王日常的熏香、安神药物之中!凶手不仅深谙药理,更对宫闱禁中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能悄无声息地将毒物送入天子身畔!
是谁?谁能有如此手段?谁又能有如此胆量,在魏忠贤这头老狐狸的眼皮底下,对天子下此毒手?
沈墨的思绪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甘松…辽东藤汁…宫闱深处…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猛地跳了出来——客氏!天启帝的乳母,曾经煊赫一时、与魏忠贤并称“客魏”的奉圣夫人!她曾是天子最亲近信任之人,掌管后宫诸多用度,完全有机会接触天子的饮食起居!更重要的是,她的独子侯国兴,正是信王朱由检的伴读,常年侍奉在信王身侧!
信王…朱由检!即将登基的新帝!
一个冰冷彻骨的推论如同毒蛇般缠上沈墨的心脏:客氏是信王乳母,侯国兴是信王伴读。若客氏为了自己儿子的前程,或者受了某种胁迫指使,对天启帝下毒,为信王朱由检扫清登基之路…这逻辑,竟能丝丝入扣!
信王…这位即将继承大统的“贤王”,会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吗?沈墨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煌煌大明宫阙之下,究竟还隐藏着多少噬人的黑暗?
他被粗暴地拖拽着,在迷宫般的甬道里七拐八绕。方向…是暗卫司在宫内的秘密据点“听涛轩”?不对!路线偏了!沈墨的心猛地一抽,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虽然闭着眼,但通过身体感知的转向、甬道气流的细微变化,他清晰地判断出,拖拽他的人,正朝着紫禁城西北角最偏僻、最荒凉的冷宫方向而去!
魏忠贤没有把他带回暗卫司!他要做什么?灭口?还是…另有所图?
黑暗的甬道似乎永无止境。不知过了多久,拖拽终于停下。沈墨被像破麻袋一样丢在地上,冰冷坚硬的地面撞击着骨头。他依旧蜷缩着,发出微弱的呻吟。
“老实待着!”一个番役恶狠狠地低喝一声,脚步声远去。
沉重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哐当”声,锁链绞动,随即是落锁的金属撞击声。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也消失了,绝对的黑暗与死寂笼罩下来,只有浓重的灰尘和霉烂气息弥漫在鼻端。
沈墨静静地躺在地上,没有立刻动弹。他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在黑暗中用耳朵捕捉着一切细微的声响。远处隐约的梆子声,夜风吹过破损窗棂的呜咽,老鼠在角落窸窣爬行…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确认外面再无任何活人的气息,他才缓缓地、无声地坐起身。
黑暗中,他年轻的脸庞上,所有刻意伪装的惊惧、茫然、卑微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冰冷与专注。那双眼睛,在绝对的黑暗里,竟仿佛能穿透虚空,闪烁着幽邃的寒光。
他盘膝而坐,如同老僧入定。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悠长而深,将肺腑间最后一丝属于奉先殿的甜腥腐败气息彻底置换出去。心跳在强大的意志控制下,逐渐变得缓慢而有力,如同沉入深潭的磐石。
时间在死寂中缓缓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长。当远处传来三更梆子那悠长而凄凉的尾音时,沈墨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就在梆子余音将散未散的瞬间,一种极其微弱、却如同实质的震动感,极其突兀地从脚下冰冷的地砖深处传来!那不是脚步声,更非雷声,而是…一种沉闷的、带着某种规律性的、如同巨兽在地下深处践踏的震动!
震动感极其微弱,转瞬即逝。若非沈墨此刻精神高度凝聚,身体感官被催发到极致,几乎无法察觉。
沈墨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暗号!这是暗卫司最高等级的紧急召集令——“地龙翻身”!唯有司尊本人,在遭遇灭顶之灾、需要所有暗卫不计代价、不惜暴露身份也要集结死战之时,才会启动这埋藏在紫禁城地底深处、耗费无数心血建造的传讯机关!
司尊在召集!就在此时!就在此刻!魏忠贤要动手了!目标是整个暗卫司!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沈墨全身,直冲头顶!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迅捷如猎豹,没有一丝声响。身体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石壁,侧耳倾听。
外面,死一般的寂静。刚才那瞬间的地底震动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不!绝不是幻觉!司尊的信号不会错!魏忠贤要清洗暗卫司!就在今夜!
沈墨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听涛轩!司尊和大部分核心暗卫此刻应该都在听涛轩!那是暗卫司在宫内的中枢!必须立刻赶去!
他如同幽灵般滑到紧闭的铁门边。门是精铁所铸,厚重无比,外面锁链缠绕,从内部绝无可能开启。沈墨的目光却锐利地扫向门轴上方、靠近屋顶的黑暗角落。那里,是这冷宫唯一的、被铁条封死的狭小气窗。
高度!角度!铁条的间距!
电光火石间,沈墨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他猛地向后疾退几步,随即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前冲刺!脚尖在冰冷的地面一点,身体凌空跃起!在上升的力道即将用尽时,左脚精准地踏在门框凸起的一处石棱上,身体借力再次拔高!同时,右臂闪电般向上探出!
“啪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开声在死寂中响起。
沈墨袖中,一道细长乌黑的精钢钩索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尖锐的破空微啸,激射而出!钩索顶端的精钢倒爪,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模糊的乌光,精准无比地穿过气窗铁条间的缝隙,牢牢地抓住了气窗外沿的砖石!
沈墨的身体借着钩索的拉力,如同没有重量的羽毛,瞬间拔升!他蜷缩身体,在狭窄的铁条缝隙间如同柔韧的狸猫般一扭一滑,整个身体便毫无阻碍地钻出了那狭小的气窗!
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鬼魅,没有发出任何足以惊动远处守卫的声响。
冰冷的夜风夹杂着细雨,瞬间扑面而来。沈墨悄无声息地落在气窗外的瓦檐上,如同融入夜色的阴影。他迅速收回钩索,目光如电扫视四周。
这里是紫禁城西北角最荒僻的角落,废弃的宫苑连绵成片,残垣断壁在夜雨中如同蛰伏的怪兽。远处,巡夜的灯笼光芒如同鬼火,在雨幕中摇曳不定,距离尚远。
方向!听涛轩在东南!
沈墨没有丝毫犹豫,身体伏低,如同贴着宫墙疾驰的夜枭,朝着东南方向潜行而去。他的速度极快,却又诡异地融入了风声雨声和建筑物的阴影之中。宫墙、殿角、回廊的立柱…都成了他借力腾挪的支点。钩索在黑暗和雨幕的掩护下无声弹出、收回,带着他在复杂的宫殿群落上方飞掠,避开了一队又一队例行巡逻的侍卫。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冰冷刺骨,却无法浇灭他心中那团越来越炽烈的焦灼火焰。司尊的信号…暗卫司…同袍…魏忠贤的屠刀…
距离听涛轩那处隐藏在御花园假山群后的独立小院越来越近。隔着层层叠叠的雨幕和殿宇的阻隔,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飘了过来。
不是花香,不是泥土的清新。
是血!
浓烈得化不开的、新鲜血液特有的甜腥气!混合着雨水也无法完全冲散的、刀锋劈砍骨肉的钝响和濒死前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沈墨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点!瞳孔骤然收缩如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