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第七章 潜鳞入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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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指尖,带着浓烈刺鼻的脂粉香和甘松气息,如同毒蛇的信子,悬停在沈墨左肩那道翻卷的、乌紫色的伤口上方。蔻丹鲜红,在烛光下如同凝固的血滴,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与恶意。

客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怨毒而微微颤抖,那双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伤口深处暴露的、微微抽搐的暗红色肌理。她的呼吸粗重,仿佛下一刻就要用这涂着丹蔻的指甲,狠狠刺入、撕扯,将这带来丧子噩耗的“护卫”连同他所有的秘密一同毁灭!

沈墨的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咆哮!伪装成昏迷的躯壳之下,意志如同烧红的钢索,绷紧到极限!只要那指甲落下,剧痛将瞬间摧毁他苦心维持的假象,暴露就在顷刻之间!是继续忍耐这非人的折磨赌一线生机,还是暴起反抗,在这戒备森严的王府暖阁中杀出一条血路?

千钧一发!

“夫人!万万不可!”

一声苍老而急切的低呼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是那位王府的老医者!他显然也被客氏这疯狂的举动骇住了,不顾尊卑,猛地出声阻止,身体下意识地向前倾,似乎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伸向伤口的毒手。

“此人身中奇毒,伤口腐毒已深!夫人若贸然触碰,毒气反噬自身,后果不堪设想啊!”老医者声音带着颤抖,但话语中的急切和警告却异常清晰。

客氏伸出的手猛地一顿。那疯狂怨毒的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本能的、对未知剧毒的恐惧。她涂着蔻丹的指尖距离沈墨伤口翻卷的皮肉,不足半寸。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客氏像是被这脚步声惊醒,眼中的疯狂瞬间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压抑的悲痛和冰冷的怨毒。她猛地收回手,如同被烫到一般,随即用宽大的素白衣袖掩住了口鼻,仿佛要隔绝沈墨身上散发出的血腥与死亡气息。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软榻上“昏迷”的沈墨,那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随即一言不发,转身疾步离开了暖阁,只留下那浓烈刺鼻的脂粉香和甘松气息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老医者长长舒了一口气,额头上全是冷汗。他不敢怠慢,立刻继续手上的清创工作,动作比之前更加谨慎小心。

沈墨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如同骤然松弛的弓弦,一股巨大的虚脱感伴随着伤口钻心的剧痛席卷而来。他依旧紧闭双眼,维持着昏迷的表象,但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脚步声在门口停住。骆养性高大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暖阁内。他的脸色比离开时更加阴沉,如同暴风雨前的铅云。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软榻上依旧“昏迷”的沈墨,又落在老医者身上,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

“如何?”

老医者一边小心地给伤口敷上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一边摇头叹息:“回骆大人,毒已入经,非猛药难拔。老朽已用了‘三黄拔毒散’敷于创口,又灌下了‘犀角地黄汤’护住心脉。能否撑过今夜,看他自己的命数了。”

骆养性沉默地点点头,目光再次聚焦在沈墨身上,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探究和审视的光芒几乎要化为实质。他缓步走到软榻边,居高临下,视线如同冰冷的刷子,一遍遍扫过沈墨年轻却布满伤痕的脸庞、脖颈、手臂…最终停留在他紧握成拳、指节因“昏迷”中的痛苦而泛白的右手上。

“你方才说,他叫什么?”骆养性突然开口,问的是老医者,目光却依旧锁在沈墨脸上。

“呃…小人听侍卫说,他自称…侯公子的近身护卫,张铁牛。”老医者连忙回答。

“张铁牛…”骆养性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他缓缓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沈墨的脸颊,但在距离皮肤寸许的地方停住了。他的指尖微微捻动,仿佛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看不见的气息。

暖阁内只剩下药膏涂抹的细微声响和沈墨压抑到极致的、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好生看护。”骆养性最终收回了手,丢下四个字,转身大步离开。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

暖阁的门被轻轻带上。老医者仔细包扎好伤口,又给沈墨盖上一床厚实的锦被,低声吩咐守在外间的小药童几句,也疲惫地退了出去。

死寂,重新笼罩了暖阁。只有烛火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沈墨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冷汗早已湿透了他身下的锦褥。骆养性最后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的感知里。那绝不仅仅是关切一个“报信功臣”的眼神!那是一种猎手在审视猎物、在寻找破绽的眼神!他认出了什么?还是仅仅出于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本能的怀疑?

还有客氏那怨毒的目光…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体内的剧毒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着他的经脉,带来一阵阵灼热与冰冷的交替折磨。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汐,不断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身体在发出强烈的警告:休息!沉睡!否则必将崩溃!

但沈墨的意志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死死钉在礁石上的铁锚。他不能睡!在这龙潭虎穴之中,昏迷就等于死亡!他必须保持一丝清明,必须感知周围的一切!

他强迫自己进入一种奇特的假寐状态。身体如同磐石般沉寂,所有的生命体征都降到最低,仿佛真的陷入深度昏迷。但大脑最核心的一缕意识,却如同在无边黑暗中点燃的一豆灯火,顽强地燃烧着,警惕地捕捉着暖阁内外的每一丝气流变化、每一缕声音波动。

时间,在剧痛、寒冷和极致的疲惫中,如同锈蚀的齿轮,艰涩地向前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已是后半夜。暖阁外,王府的喧嚣似乎也沉寂了下去,只有更漏单调的滴水声和远处隐约的梆子声传来。

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暖阁的门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吱呀”声。

沈墨的心弦瞬间绷紧!如同黑暗中潜伏的猎豹!

不是风!是有人极其小心地推开了门!

一道极其微弱的、带着特殊熏香(甘松!)的气息,如同游丝般飘入暖阁。虽然极其稀薄,但沈墨那被剧痛和警惕磨砺得异常敏锐的嗅觉,瞬间就捕捉到了!

客氏!她又回来了?!

一个极其轻盈、如同狸猫般的脚步声,悄无声息地踩在暖阁光滑的地面上,朝着软榻的方向缓缓靠近。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和冰冷的杀意!

沈墨全身的肌肉在锦被下无声地绷紧,如同拉满的强弓!体内的剧毒仿佛都被这致命的威胁刺激得暂时蛰伏。他的右手在锦被的掩盖下,极其缓慢地移动,指尖触碰到了软榻边缘冰冷的木质框架。那里,是他被剥下衣物时,老医者随手放在旁边矮几上的一柄用于切割绷带的、锋利的小银刀!

脚步声在软榻边停下。那股混合着甘松和怨毒的气息浓郁得几乎让沈墨窒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的脸上、颈动脉上!

一只冰冷的手,带着滑腻的触感,如同毒蛇般缓缓探入锦被,摸索着,目标直指沈墨的咽喉!那涂着蔻丹的指甲,如同淬毒的匕首尖!

就在那冰冷指尖即将触碰到咽喉皮肤的刹那!

沈墨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黑暗中,那瞳孔深处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弱和迷茫,只有两点燃烧到极致的、如同寒冰地狱中升腾而起的幽冷火焰!

“呃?!”一声短促的、充满惊愕和恐惧的闷哼从客氏喉咙里挤出!

她看到的,不是昏迷垂死的猎物!而是一双清醒到令人灵魂冻结的眼睛!

就在她惊愕失神的电光火石间,沈墨蓄势待发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限的弹簧猛地弹起!右手从锦被中闪电般探出!那柄冰冷的小银刀,如同毒蛇的獠牙,带着撕裂空气的微啸,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刺向客氏探入锦被的那只手腕!

快!狠!准!没有丝毫犹豫!

“噗嗤!”

锋利的刀尖毫无阻碍地刺穿了客氏手腕内侧薄薄的皮肤和肌腱!鲜血瞬间涌出!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猛地撕裂了暖阁的死寂!客氏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缩回手,惊恐万状地看着自己手腕上汩汩冒血的伤口,剧痛和难以置信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

沈墨一击得手,没有丝毫停顿!他如同猎豹般从软榻上滚落在地,身体尚未完全站起,左手已经抓起旁边矮几上一个沉重的铜制药钵,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狠狠砸向暖阁紧闭的窗户!

“哐啷——!!!”

巨大的爆裂声如同惊雷炸响!坚硬的铜钵连同碎裂的窗棂和琉璃,如同暴雨般飞溅出去!在寂静的王府后半夜,这声响无异于平地惊雷!

“有刺客!!”

“保护夫人!!”

“西厢暖阁!!!”

瞬间,整个信王府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水滴,彻底炸开了锅!尖锐刺耳的警锣声、侍卫们愤怒的呼喝声、甲胄碰撞奔跑的杂乱脚步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将小小的暖阁包围得水泄不通!

火把的光芒如同一条条愤怒的火龙,瞬间驱散了暖阁内的黑暗,将一切照得亮如白昼!

沈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脸色因失血和剧毒而惨白如纸,嘴角还残留着之前咬破舌尖的暗红血渍。他右手紧握着那柄滴血的小银刀,刀尖指向自己咽喉要害!左手则死死扼住跌倒在地、因剧痛和惊恐而不断尖叫挣扎的客氏的脖颈!他的身体巧妙地利用客氏作为肉盾,遮挡住自己大半要害,眼神如同受伤的孤狼,充满了绝望的疯狂和一丝决绝的冷静!

“都别动!”沈墨嘶哑的声音在混乱的暖阁中响起,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狠厉,“谁敢上前一步,我就立刻送奉圣夫人上路!给侯公子陪葬!”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熊熊燃烧的火把光芒,死死地钉在暖阁门口那个刚刚闻讯赶来的、穿着素白亲王常服的清俊身影——信王朱由检的脸上!

朱由检站在门口,火把的光芒在他清俊的脸上跳跃,映照出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他静静地看着被沈墨挟持、惊恐尖叫的客氏,又看向那个用刀抵着自己咽喉、浑身浴血却眼神如狼的“张铁牛”。

整个暖阁内外,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客氏惊恐的呜咽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你,究竟是谁?”朱由检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力量,直指沈墨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