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章 潜鳞入渊(上)
---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抽打在脸上,混合着护城河水的腥臭和浓重的血腥气,不断刺激着沈墨的神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火辣辣的伤口,每一次迈步都像拖着千斤重物。湿透的锦缎劲装紧紧贴在身上,冰冷沉重,却奇迹般地掩盖了他因失血和寒冷而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
信王府高大的朱漆府门在雨幕中渐渐清晰,门前悬挂的素白灯笼在风雨中凄惶地摇曳着,映照着门前两排盔甲鲜明、神情肃杀的王府侍卫。他们如同铜浇铁铸的雕像,雨水顺着甲叶和刀锋不断淌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雨夜中空旷的街道。
沈墨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更加踉跄了几分。他低着头,让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遮挡住大半面容,只露出紧绷的下颌和沾满泥污血渍的颈项。他右手紧紧攥着那把从侯国兴处夺来的、淬毒的狭长腰刀,左手则死死提着那个用破布包裹、仍在不断向下滴落暗红液体的“首级”。
“站住!”一声厉喝如同炸雷,在雨夜中响起。距离府门十步之遥,两名侍卫猛地横跨一步,手中长枪交叉,冰冷的枪尖在灯笼幽光下闪烁着寒芒,指向沈墨的咽喉和胸膛,瞬间封锁了去路。更多的侍卫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齐刷刷地钉在他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杀意。
“什么人?!胆敢擅闯王府禁地!”为首的侍卫头目按着腰刀,目光如电,上下扫视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狼狈不堪又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不速之客。沈墨身上那件沾满泥污血渍、明显属于王府内卫制式的锦缎劲装,和他此刻的狼狈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沈墨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雨水、泥污和尚未干涸的血迹,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疲惫、惊魂未定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悲愤。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左手提着的那个包裹着“首级”的破布包裹,狠狠摔在侍卫头目脚下的泥水里!
包裹散开,一颗沾满泥污、双目圆睁、带着凝固的惊愕与恐惧的头颅滚了出来!雨水迅速冲刷着上面的泥污,露出了侯国兴那张年轻却扭曲的脸!
“嘶——!”
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瞬间响起!所有看清头颅面容的侍卫,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侯国兴!奉圣夫人客氏的独子!信王殿下最亲近的伴读!
“侯…侯公子?!”侍卫头目的声音都变了调,指着地上头颅的手指剧烈颤抖着,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沈墨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他猛地抬起右手,指向紫禁城的方向,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惊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血块:
“暗卫…暗卫司…反了!!”
“他们…他们杀了侯公子…截杀报信…要…要刺杀殿下!”
“快…快禀报殿下!紫禁城…紫禁城有变!魏公公…危矣!”
他语无伦次,声音因“极度恐惧”和“重伤脱力”而断断续续,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似乎随时会栽倒在地。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急于传递消息的急迫!
“暗卫司反了?” “刺杀殿下?” “魏公公危险?”
沈墨抛出的信息如同重磅炸弹,瞬间在侍卫中引爆了巨大的混乱和惊疑!侯国兴的首级触目惊心,眼前这个浑身浴血、穿着侯国兴衣服(虽然宽大不合身,但在极度震惊下被忽略)的“幸存者”带来的消息更是石破天惊!
“拿下他!”侍卫头目毕竟是老成之人,短暂的震惊后立刻反应过来,厉声下令。无论真假,此人身份不明,必须控制!
两名侍卫立刻上前,冰冷的枪尖几乎抵住沈墨的胸口和后背。
沈墨没有反抗,反而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猛地一软,向前扑倒!在即将触地的瞬间,他紧握腰刀的右手极其隐蔽地一松,那把淬毒的狭长腰刀“当啷”一声掉落在泥水里。同时,他的左手似乎无意识地按向自己的胸口,实则精准地触碰到怀中那块染血的玉牌边缘,将其微微顶起,让腰牌上那独特的信王府云纹在素白灯笼的光线下清晰地显露出来!
“腰牌!是侯公子的腰牌!”一个眼尖的侍卫立刻指着沈墨胸口惊呼。
这一声惊呼,如同给混乱的局面投入了一颗定心丸(至少表面如此)。侍卫头目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块沾血的玉牌,再看看地上侯国兴死不瞑目的头颅,最后落在眼前这个“忠心护主、冒死报信”的“侯府护卫”身上,脸上的惊疑瞬间被巨大的危机感和对“自己人”的急切所取代!
“快!扶住他!速速禀报殿下!快!”侍卫头目当机立断,挥手示意手下收起武器。两名侍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摇摇欲坠”的沈墨。
沈墨的头无力地垂下,身体大部分重量都倚靠在侍卫身上,呼吸急促而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气。他任由侍卫架着,脚步虚浮地被拖向洞开的王府侧门。在跨过那道象征着权力与危险并存的朱漆门槛时,他眼角的余光极其隐蔽地扫过身后雨夜中空荡的街道,以及更远处紫禁城那如同巨兽蛰伏的轮廓。
成了。第一步,踏入了龙潭。
---
王府内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虽然夜色已深,但各处回廊都悬挂着素白的灯笼,照得庭院亮如白昼。巡逻的侍卫明显增多,甲胄碰撞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在雨声中格外清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雨水湿气、草木清香和浓重檀香的奇异味道,但更深处,是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和紧张。
沈墨被两名侍卫半拖半架着,穿过重重回廊和庭院。王府的规制远不如紫禁城宏大,但亭台楼阁精巧雅致,处处透着即将成为帝王潜邸的尊贵与不凡。然而此刻,沈墨无心欣赏。他紧闭双眼,眼皮微微颤动,看似昏迷,实则调动着全部感官,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周围的一切信息。
侍卫的脚步声、巡逻的路线、暗哨的位置、回廊转折的规律、空气中飘散的细微气味…所有信息如同洪流般涌入他的大脑,被飞速解析、记忆、构建出王府内部的立体地图。同时,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将身体的虚弱感维持在一个“重伤濒死”但尚存一息的临界点上。
“殿下在‘澄心堂’!快!”一个管事模样的内侍从前面匆匆迎来,看到被架着的沈墨和他身上刺目的血迹,脸色一变,立刻引路。
澄心堂。信王朱由检的书房重地。
越靠近澄心堂,守卫越是森严。明哨暗卡,几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侍卫和内侍们个个神情凝重,眼神锐利如鹰。当沈墨被架到澄心堂前的小院时,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数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在他身上反复刮过,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警惕。
院门打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要盖过沈墨身上的血腥。堂内灯火通明,亮得有些晃眼。
沈墨被粗暴地丢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身体撞击地面的钝痛让他闷哼一声,蜷缩起来,剧烈地咳嗽,嘴角甚至渗出一丝鲜血(他咬破了舌尖)。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视线因“虚弱”而模糊,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聚焦。
堂内陈设雅致,书案、书架、香炉、古琴…但此刻,堂中的气氛却凝重得如同铅块。
正前方,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上,端坐着一个年轻人。
他身形略显单薄,穿着一身素白的亲王常服,面容清俊,甚至带着几分书卷气。但那双眼睛,却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没有丝毫属于这个年纪的跳脱,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洞察一切的深沉与冷峻。他的手指修长,此刻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圈椅光滑的扶手,指尖在灯光下泛着玉色的光泽。正是即将登基为帝的信王——朱由检!
在朱由检身后半步,侍立着一个妇人。她年约四十许,保养得宜,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韵,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戚和惊惶。她穿着一身深青色命妇服饰,此刻身体微微颤抖,目光死死盯着被丢在地上的沈墨,当她的视线触及沈墨身上那件明显属于她儿子的锦缎劲装时,眼中瞬间爆发出无法形容的惊愕、悲痛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怨毒!正是天启帝乳母、奉圣夫人——客氏!
客氏身旁,侍立着几个王府长史和内侍,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而在堂下左右两侧,还站着几个身影。左侧是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老太监,穿着司礼监大太监的服色(王体乾?魏忠贤的心腹?);右侧则是一个身材魁梧、面容方正、穿着飞鱼服的武将(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他们的目光同样聚焦在沈墨身上,带着审视、疑惑和毫不掩饰的压迫感。
“殿下…”架着沈墨进来的侍卫头目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人…此人自称侯公子护卫,浑身浴血,携…携侯公子首级…冒死闯府报信!言…言暗卫司反叛,截杀报信之人,欲…欲对殿下不利!还说…紫禁城有变,魏公公…危在旦夕!”
侍卫头目的话音刚落,整个澄心堂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兴儿——!”客氏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身体猛地一晃,若非旁边的侍女眼疾手快扶住,几乎当场昏厥。她死死盯着地上那颗被雨水冲刷后依旧狰狞的头颅,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朱由检放在圈椅扶手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瞬间泛白!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终于掀起了一丝剧烈的波澜!震惊、难以置信、冰冷的愤怒…以及一丝极其隐晦、一闪而逝的锐利光芒!但他脸上的表情,却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只是嘴唇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直线。
“暗卫司反了?”左侧那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王体乾?)尖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胡说八道!厂公坐镇大内,暗卫司焉敢作乱?!定是此獠妖言惑众!”
“侯公子…”右侧的魁梧武将(骆养性?)眉头紧锁,目光如电射向蜷缩在地的沈墨,声音沉稳却带着巨大的压力,“你究竟是何人?侯公子首级在此,你又为何穿着他的衣物?说!若有半句虚言,立毙当场!”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死死钉在沈墨身上。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岳,要将他碾成齑粉!客氏那充满怨毒和悲痛的目光,更是如同跗骨之蛆!
沈墨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伤口,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颤抖。他挣扎着,似乎想抬起头,却又力不从心,只能用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嘶哑道:
“小…小人…是…是侯公子…近身护卫…张…张铁牛…”他报了一个极其普通、毫无辨识度的名字,“今夜…奉公子密令…前往…西华门…接应…接应‘听涛轩’传出的…紧要…密报…”
“听涛轩”三个字一出,朱由检的瞳孔骤然收缩!王体乾和骆养性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客氏的哭泣都停顿了一瞬!
沈墨仿佛没有察觉,继续艰难地喘息着叙述,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死里逃生的惊悸:“行至…西华门暗渠口…突…突遭伏击!是…是暗卫司的人!他们…他们早就埋伏在那里!见人就杀!侯公子…侯公子他…为了掩护小人…被…被他们乱刀…小人…小人拼死…只抢回了公子首级…和一个…一个…”
他剧烈地喘息着,仿佛随时会断气,右手颤抖着伸向怀中,摸索着。所有人的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他颤抖着,从染血的衣襟内,掏出了那块刻着信王府云纹的、同样沾满血迹的玉牌!他紧紧攥着玉牌,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喊道:
“还有…还有这个!公子…公子咽气前…拼死交给小人的…说…说关乎殿下…安危…关乎…魏公公…生死…务必…务必亲手交到殿下手中!暗卫司…反了!他们要…要趁乱…弑君…杀光…所有…阻拦之人!”
喊完这最后一句话,沈墨像是彻底耗尽了所有生命,身体猛地一僵,眼睛翻白,口中涌出一股鲜血(再次咬破舌尖),整个人如同破败的麻袋般,彻底瘫软下去,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一动不动。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澄心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客氏压抑不住的、如同鬼泣般的呜咽声,在浓烈的檀香和血腥气中回荡。
朱由检缓缓站起身。他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平静。他走到沈墨“昏死”的身体旁,俯视着那张沾满血污泥泞、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脸,还有他手中死死攥着的那块染血的玉牌。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沈墨身上每一个细微的伤口、衣物的破损、手掌的茧痕上扫过。最后,定格在那块玉牌上。
他缓缓弯下腰,伸出两根修长如玉的手指,极其小心地,避开了沈墨沾满血污的手,捏住了玉牌的边缘,将其轻轻抽了出来。
玉牌入手冰凉,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上面复杂精致的云纹被血污覆盖,却依旧清晰可辨。
朱由检直起身,将玉牌举到眼前,对着明亮的灯火,仔细端详。灯光穿透玉质,映照出内里极其细微、如同发丝般的天然纹理。
他看了很久,久到堂内所有人的呼吸都几乎停滞。
终于,他缓缓放下玉牌,目光转向地上“昏迷不醒”的沈墨,那深潭般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
“骆指挥使。”朱由检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臣在!”魁梧的武将骆养性立刻躬身应道。
“此人,全力救治。”朱由检的目光没有离开沈墨,“他,是唯一目击侯国兴遇害、带回‘听涛轩’消息的人。他不能死。”
“是!”骆养性沉声应命。
“王公公。”朱由检的目光转向面白无须的老太监。
“老奴在。”王体乾连忙躬身。
“立刻以本王名义,遣快马持我信物,星夜兼程,入宫面见魏公公!”朱由检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告知紫禁城有变!暗卫司或已生异心!请厂公务必…肃清宫闱!确保明日登基大典,万无一失!”
“肃清宫闱”四个字,如同冰冷的刀锋,让王体乾身体微微一颤,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老奴遵命!定将此讯,火速送达厂公驾前!”
朱由检不再说话。他转过身,重新坐回紫檀圈椅中,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他的目光低垂,看着手中那块染血的玉牌,又仿佛穿透了玉牌,看到了更遥远、更黑暗的所在。
澄心堂内,只剩下客氏压抑的悲泣和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沈墨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上,紧闭双眼,如同真正的死人。他能感觉到侍卫将他抬起,搬动。他能听到骆养性低沉地吩咐“小心抬到西厢暖阁,速请王府良医”。他能感受到客氏那如同毒蛇般缠绕在他身上的、充满了巨大悲痛和刻骨怨毒的目光。
他赌赢了第一步。用侯国兴的头颅和染血的玉牌,撬开了一丝缝隙,将自己这枚致命的棋子,送入了棋盘最核心的位置。
但这仅仅是开始。朱由检那平静眼神下隐藏的深不可测,客氏那丧子之痛的疯狂,魏忠贤即将掀起的滔天血浪…还有他这“张铁牛”随时可能暴露的身份…
风暴的中心,已然将他吞噬。他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
---
西厢暖阁。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压过了王府常用的清雅熏香。
沈墨被安置在一张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身上的湿衣已被小心剥去(过程中他竭力维持着昏迷状态),露出了精悍却布满新旧伤痕的身体,左肩那道被东厂番役淬毒短剑划开的伤口,皮肉翻卷,边缘已经呈现出不祥的乌紫色,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王府的良医,一个须发皆白、神情肃穆的老者,正眉头紧锁地用银刀小心翼翼地剔除伤口周围发黑的腐肉,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身体无意识的轻微抽搐。
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沈墨的神经。他紧闭双眼,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混合着残留的雨水不断渗出。但他强大的意志如同铁闸,死死锁住喉咙,不让一丝呻吟逸出。他必须“昏迷”,必须虚弱。
暖阁内并非只有医者。骆养性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铁塔,矗立在软榻不远处。他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沈墨的脸和身体,目光如同冰冷的解剖刀,试图剥开这具躯壳,看清里面隐藏的灵魂。
“如何?”骆养性的声音低沉,打破了暖阁内压抑的寂静,只有银刀刮过腐肉的细微声响。
老医者停下手中的动作,擦了擦额头的汗,面色凝重地摇摇头:“骆大人,外伤虽重,尚可处理。但这左肩的剑创…淬了剧毒!毒性猛烈,已随血行散入经络!若非此人身体底子异于常人,意志极为坚韧,恐怕早已毒发身亡!老朽只能尽力拔毒、清创、用药吊命…能否撑过去,全看他自身的造化…”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扫过沈墨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明显是陈年旧伤的疤痕,低声道,“此人…绝非普通护卫。这些伤…都是在生死搏杀中留下的。”
骆养性眼中精光一闪,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沈墨脸上。那张脸在清洗掉大部分血污泥泞后,露出了年轻却过分刚硬的线条,紧抿的嘴唇即使在昏迷中也透着一股不屈的倔强。这张脸…骆养性总觉得有一丝极其模糊的熟悉感,但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王府内侍低着头,脚步无声地走了进来,在骆养性耳边极快地低语了几句。
骆养性的眉头猛地一皱!他看了一眼软榻上“昏迷不醒”的沈墨,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寒芒,随即对老医者沉声道:“好生救治,用最好的药!务必保住他的命!本官去去就回。”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暖阁,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外的回廊阴影中。
沈墨的心猛地一跳!骆养性那瞬间的眼神变化,他捕捉到了!那绝非简单的关切!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侯国兴的尸体被发现了?还是秘道那边出了纰漏?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但他不能动,不能醒!只能被动地等待,如同砧板上的鱼肉。
老医者叹了口气,继续专注地处理伤口。剧痛依旧,但沈墨的神经却绷得更紧,全部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捕捉着暖阁内外的每一丝风吹草动。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暖阁的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骆养性。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着名贵脂粉和某种特殊熏香(似乎是甘松?)的气味,如同潮水般涌入暖阁,瞬间压过了药味和血腥。香气的主人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但沈墨却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冰冷怨毒的视线,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在自己的脸上、身上,尤其是左肩那道狰狞的伤口上!
沈墨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到极致!是客氏!
她怎么来了?!她来做什么?!
客氏缓缓走到软榻前。她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裙,脸上泪痕未干,双眼红肿,但那红肿的眼底,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丧子之痛与无边怨毒交织成的毁灭欲!
她死死盯着软榻上“昏迷”的沈墨,那目光,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她的呼吸因为激动而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
老医者显然也被客氏身上散发出的可怕气息惊住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惶恐地躬身:“夫人…”
客氏仿佛没有听到。她的目光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沈墨左肩那道被医者清理后、依旧显得狰狞可怖的乌紫色伤口上。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扭曲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带着残忍快意的冷笑。
她缓缓抬起手。那只手保养得宜,白皙细腻,指甲上染着鲜红的蔻丹。此刻,那只手却如同鹰爪般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恶意,缓缓地、缓缓地伸向沈墨左肩那道翻卷的、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
她要做什么?!用指甲撕开伤口泄愤?还是…
沈墨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涂着蔻丹的、冰冷指尖带来的死亡威胁!只要她用力一抠,剧痛之下,他所有的伪装都将瞬间崩溃!
是继续装死?还是暴起反抗?!
千钧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