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临江仙·初逢》

残照半城分柳色,野烟漫卷秋风。青衫孤影过街亭。腰悬三尺雪,衣染十年星。

忽见槐阴飞絮起,古玉半落惊铃。笑谈刃上旧霜痕。斜阳欺酒冷,照见两飘零。

原本喧嚣的闹市蓦地一静,人群如潮水般涌向街角,汇成一个拥挤的圈子。圈子当中,几名铁勒大汉围住一个瞎眼老汉,犹如群狼噬羊,其中一人已经探出粗糙的手指,死死揪住老者的衣领。沙包大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似下一瞬就要砸碎那副瘦弱枯朽的骨架。

为首那人身着华贵蓝袍,袍上金线盘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分明是草原贵胄打扮。他眉宇冷厉,汉话说得虽生硬,却字字如刀:“我等千里南下,与尔朝互市通商,你这瞎子竟敢当街污我大将之名?”他狠狠一拽,老汉的破衫发出撕裂的声响,“这便是中原人的待客之道?”

街边一个乞儿咬牙欲冲,却被身旁的老乞丐死死攥住手腕。“那袍上的金线看见没?”老丐低声道,声音沙哑如磨刀石,“那是草原狼主的贴身护卫,一刀就能削掉三颗脑袋……”

说书人早已面如土色,枯瘦的十指在空中乱抓,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求饶:“军爷、好汉……老朽……老朽不过混口饭吃啊……”他的话被掐灭在对方猛然收紧的指缝里。

铁勒贵族冷笑一声,指节捏得噼啪作响:"方才你明明高唱'陈羡之乃真豪杰',转眼却污我拓跋垕大将军作狗熊?"他猛踏一步,靴底碾碎地上说书人的破碗,"莫非欺我草原儿郎提不动刀?"

话音刚落,"轰"的一声,人群突然被撞开一道缺口。只见一个束着高马尾的少年跟个炮弹似的冲了进来,怒气冲冲的说道:"他姥姥的,哪个不长眼的敢在爷的地盘撒——",话到嘴边猛地卡住,少年的眼睛瞪得溜圆。

原来跟前立着三个铁塔般的草原武士,为首的辫发大汉正狞笑着俯视他,那身板足足比少年壮了一圈。"嘿!"汉子吐了口唾沫在地上,"中原崽子找死!"话音未落,蒲扇般的大手已经揪住了陈淮州的衣领,像提溜小鸡崽似的把他拎了起来。

"军爷轻点!轻点!"少年两脚在空中乱蹬,突然露出八颗大白牙的灿烂笑容,"您看我这张笨嘴!方才那是我们中原的问候礼数!代替我师傅用我们中原人的习俗,问候你的祖母大人啊,问候你的母亲大人好。"

周围百姓一个没绷住,"噗嗤"笑出声来,却无人揭穿陈淮州那拙劣的借口。眼看辫发大汉仍不松手,忽有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诸位且慢。"

但见一位身姿颀长的青衣少年踏步而出。墨发如瀑,仅以一根竹簪随意挽着。他生得剑眉星目,偏那棱角分明的唇边噙着三分笑意,一袭素青云纹广袖袍,腰间束着玄色暗绣犀带,分明是寻常文士打扮,却偏有三分矜贵气度不经意间迫人而来。风掠过时,他鬓边几缕未束的墨发轻拂过玉白的额角,迎着日光竟隐隐透出金丝纹路——懂行的老匠人怕要当场跪地。

"阁下何必与顽童一般见识。"他含着笑抬手,少年探手轻轻按在大汉手腕处,看似随意的一搭,却让那彪形大汉瞬间变了脸色——那几根修长如玉的手指竟如铁铸般,任凭他如何运劲都纹丝不动。

"好汉何苦为难老弱?"少年语气温润,手上力道却分毫不减,"草原雄鹰展翅之地,当是大漠长天,何必与市井老翁一争短长?若是为了互市而来,更该以和为贵。"

铁勒贵族眯起眼睛,手按刀柄上前两步:"小郎君既要出头,可想过后果?这老头辱我将军,当如何处置?"

少年闻言竟展颜一笑,眉眼间透出几分张扬:"阁下误会了。"他松开钳制,从容拂袖,"在下只是看不惯当街欺凌弱小的行径。至于你们与这位老丈的恩怨——"他故意拖长声调,抬手指向城门外,"出了封龙城,随诸位尽兴。"

那铁勒首领闻言阴冷一笑,拇指缓缓摩挲着刀柄上镶嵌的狼牙饰物,声调陡然拔高:"好!既讲公道——"他忽地伸手指向瘫坐在地的说书人,"让这老儿当街喊三声'陈羡之是缩头王八',今日便饶他一条狗命!"

"噌"的一声,茶摊老板摔碎了青瓷茶盏。布庄掌柜的算盘珠子哗啦撒了一地。几个血气方刚的后生已经抄起了挑货的扁担,却被身边老者死死拽住衣袖。

首领见状,反倒往前逼近两步,皮革靴底故意碾碎地上茶盏碎片,发出刺耳的声响:"这就是你们中原的待客之道?"他忽然用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朗声道:"你们中原有句古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今我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讨一个公道,可还算公平?"

人群中霎时鸦雀无声。就连那青衣少年的折扇也停在了半空,扇面上"明月入怀"四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目。铁勒武士们见状,纷纷把手搭在了弯刀上,皮甲发出危险的"咯吱"声。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陈淮州突然"啪"地一拍手,竟学着说书人的腔调开口道:"大人既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故意拖长声调,眼睛却瞟向青衣少年,"那可知我们中原还有个典故,叫'桀犬吠尧'?"

"中原典籍有载,昔日暴君桀畜猛犬,见圣王尧亦狂吠不止——非尧不贤,实乃各为其主。今我中原百姓感念陈将军守土之恩,自然交口称赞;而贵国子民拥戴拓跋将军,亦是同理。"

他忽而前跨半步,青衫在朔风中猎猎作响:"这世间评说,从来难逃立场二字。正如大漠儿郎以狼为图腾,中原百姓却奉龙为尊——难道就能断言孰对孰错?"

铁勒侍从正要发作,首领却突然抬手制止,眯起眼睛打量着四周。人群外围,不知何时多了几个戴斗笠的精壮汉子,正不动声色地朝中心挪动。

铁勒首领闻言,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但转瞬便被冷厉压下。他缓缓抬起手,拇指摩挲着腰间弯刀的狼纹骨柄,冷笑道: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

他忽然欺身逼近一步,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重的闷响,语气却放缓了几分:

"你既说‘桀犬吠尧’,那我也给你个机会——这三声‘陈羡之大狗熊’,你若喊了,我便当是疯犬乱吠,不予追究;可你若不喊……"

他目光陡然阴沉,侧首斜睨街道两侧,铁勒武士的弯刀已微微出鞘,寒光刺眼。

局势一触即发。

陈淮州不急不慌,反倒微微一笑,目光如炬地与铁勒首领对视:"将军,我倒愿意骂这三声,只是……"他略一停顿,故意叹了口气,"这话骂出口,折损的怕不止是陈将军的威名,更是贵国拓跋将军的气度啊。"

首领眯起眼睛:"哦?此话怎讲?"

陈淮州朗声道:"中原有句老话——‘英雄惜英雄,豪杰慕豪杰’!"他目光扫过众铁勒武士,"拓跋将军能与陈将军对阵半生,不分胜负,本就是当世罕见的对手。战场如棋局,他们二人虽是敌手,却也是当世最懂对方的人!"

他猛然抬高声音:"若我今日当街辱骂陈将军是‘大狗熊’——那岂不是说,能与这‘大狗熊’抗衡半生的拓跋将军,也不过如此?"

话音方落,周围百姓轰然喝彩:"没错!""这骂的到底是陈将军还是拓跋将军?""铁勒人连自家大将都损?"

铁勒首领脸色一变,手按刀柄的指节微微发白。然而——他竟笑了。

"好个舌尖生花的小子!"首领冷笑一声,"你既这般推崇,那不如这样——我不逼你骂陈羡之,你当着众人的面,喊三声‘拓跋将军乃真英雄’,今日之事便一笔勾销,如何?"

——以退为进,让陈淮州当众承认拓跋氏的威名,反而比辱骂陈羡之更具威慑!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凝聚到陈淮州身上。

陈淮州嘴角微微一扬,抬手掸了掸衣袖:"这有何难?"

他骤然转身,朝四方抱拳,声如金石,字字铿锵:

"诸位!方才这位将军要我说‘拓跋将军乃真英雄’——这话半点不假!若非英雄,怎配和我朝陈将军厮杀了这些年?若非豪杰,怎能在北疆称雄至今?"

他猛一扬手,指向铁勒首领:

"可是将军,这英雄之称,不该靠街头威吓得来,而该在战场上堂堂正正争来!今日我若被刀架着脖子说出这几句话,传出去,岂不显得拓跋将军——胜之不武?"

"说得好!"人群爆发出一阵喝彩。

铁勒首领面色阴晴不定,额角青筋时隐时现。一场危机眼看被这伶牙俐齿小子搅了局。他鹰目微眯,死死盯着眼前笑意懒散的少年,心中暗忖——这家伙虽然衣着寒酸,谈吐从容,这一老一小就算当街捕杀,量也无碍,只是刚和自己搭手少年虽谈笑自若,可方才那一瞬的刀光,却凌厉得让人后颈发寒。他暗自咬牙——此人身手诡谲,偏偏又摸不透底细,莫非是中原朝廷暗插的钉子?可此番进城,正是要暗会漠北诸部使者,若在此闹出动静,坏了那位大人的谋划……

"喀!"他猛地捏碎掌中酒杯,琥珀色的马奶酒溅在绣金皮甲上。周围亲兵顿时按刀上前,却被他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今日且罢——"铁勒首领忽然咧嘴露出森白牙齿,伸手掸了掸少年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改日,再请小兄弟……饮一杯烈酒。"

言罢摆手,铁勒武士收刀退去。然而他临走前,深深看了陈淮州和青衫少年一眼,嘴角却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似乎……另有深意。

茶肆二楼,一双锐利的眼睛从窗缝间收回。桌上,一枚青铜虎符被人悄然翻转,露出底下刻着的字——“血卫”。那人指尖轻抚过冰冷的符纹,眼中寒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仿佛在无声地低语:"好一个陈淮州,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铁勒首领离开后,那位青衫少年正欲转身离去,陈淮州刚要上前致谢,忽见刚才那群草原人中有一少年将军,策马而来,银鞍白马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在少年面前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拱手一笑,声音低沉如金铁相击:

"少侠气度不凡——"

日光洒在他镶银的护腕上,折射出冷冽的光。他微微倾身,语气里带着试探与欣赏:

"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我慕容彦,可有幸结识?"

周遭人群隐约骚动,似乎都在等待少年的回应。青衫少年却只是抬眸一笑,袖袍被风吹得微微一荡:

"慕容将军既为互市而来,日后自有相逢之时,何必急于今日?"

语调从容,却滴水不漏,显然不愿露底。

慕容彦目光微动,随即朗笑一声,抱拳道:"好!那我便静候佳音。"

说罢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领着随从拨开人群离去。马蹄声渐远,陈淮州这才快步上前,郑重躬身:

"多谢公子今日相助!若非您仗义出手,我怕是麻烦不小。"

他抬起头,眼里含着感激与坚持:"不知公子高姓大名?日后初一十五,我必在佛前为您祈福,愿恩公事事顺遂。"

青衣少年摇头轻笑,随手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区区小事,就当是顺手打发了只碍眼的苍蝇,何必记挂?名字嘛——"

他眨了眨眼,带着三分顽皮狡黠:"我这次是偷偷溜出家门的,说出来怕是要被罚抄书。"

随即又打量陈淮州一番,眉梢微挑:"倒是你——年纪不大,脑袋却灵光得很,说话拐弯抹角的本事连铁勒人都栽了跟头,有趣,有趣!"

他忽然凑近半步,语调带着轻松的好奇:"你呢?叫什么名字?"

"陈淮州。"

少年眼前一亮,手指在袖口轻轻敲击两下,似在心中品评:"淮水滔滔,刚直不屈;州通四海,可纳山河——好名字!你师傅倒是慧眼。"

陈淮州闻言一怔,忍不住失笑:"我师傅常说这名字土里土气,没想到能得恩公如此赞誉。"

少年脸上蓦地一红,轻轻偏头避开他灼人的目光:"都说了莫再叫‘恩公’了,别扭得很。"

他抬手招来不远处的一名随从,低声吩咐几句,对方悄然点头。陈淮州虽未听清,却也不便多问。

"天色不早了,你师父受了惊,早些扶他回去歇息吧。" 青衫少年摆手示意,已准备离去。

陈淮州刚要道别,忽听他一声清喝:"且慢!"

——话音未落,少年已反手从腰间取出一枚青玉扣,不由分说塞进他掌心:"来日若在遇见难处,此物’,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玉扣莹润,其上青鸾振翅欲飞,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玉而出。陈淮州心头一震,正欲推拒,抬首间却只见少年衣袂翻飞,如孤鹤掠影,倏忽已融入街头熙攘人海,不见踪迹。

——他怎会想到,这萍水相逢的少年随手一赠,竟是日后将他从鬼门关硬生生拉回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