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血玉引刀兵》
裂帛惊残夜。正寒庙、火摇鬼影,箭穿霜瓦。忽见青鸾衔血至,翻动前朝旧话。早写尽、龙纹暗卦。三百头颅悬一诺,更昆仑玉冷埋戎马。谁算得,真和假?
少年误触昆仑阶。惹风云、茶盐道上,镖旗斜挂。莫问抱拙缘何起,自古藏锋者霸。剩几处、荒丘哭罢。帝玺已随黄土没,剩江湖夜雨声声打。刀未老,人先没。
狂风裹挟着刺骨寒气直卷而入,破败的庙门在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殿内供奉的泥塑佛像早已坍塌半边,裂开的金漆缝隙间钻出几簇枯黄野草,在风中簌簌颤抖。一道血人踉跄跌进门槛,青缎箭袖被血浸成紫黑,腰间半块羊脂玉珮啪地碎在青砖上。
"救......命!"
话音未落,马贼已狰狞闯入庙门,破门火光映照下,刀锋染血,杀气扑面! 破庙之内,血腥味混着尘灰,在黯淡的火光里浮动。
马蹄声如雷逼近,火把的光亮透过残破的窗棂,在庙内地面上拉长晃动的人影。
曲瞎子低伏在陈淮州身前,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却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不言而喻,这是在警告他切勿出声。
那三名忽然闯入的青衣人背靠断墙而立,持弓弩的两人箭锋对外,手指扣在弦上,寒光直指门外。受伤的那人面色惨白,右臂伤口仍在渗血,显然是受了重伤,却咬着牙不发一声。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正所谓靠山吃山。"庙外山匪扬声高喊,语调阴沉带笑,"留下财物,放你们过去!不过是给主家卖命的货,何必枉死?"
刹那间,一道黑影猛地撞开庙门!可还未等站稳,只听"咻"的一声劲响,弓弩手扳机一扣,利箭穿喉而过,那人登时倒地抽搐,不多时便没了声息。门外喧哗骤然一静,火把光摇曳不定,似乎山匪们都为这一箭之威所慑,不敢再贸然闯入。
寂静中,只闻寒风呼啸,夹杂着几声马匹不安的嘶鸣。 领头的青年按住伤口,嘶声道:"我们不过避寒客旅,何必生死相向?"
他声音不卑不亢,眼神却扫向曲瞎子二人,似在警告他们别出声搅局。
曲瞎子缓缓摇头,示意陈淮州不可轻举妄动。可就在此时—— "咻!" 又是一声箭响! 却非来自庙内的弓弩手,而是—— 从庙外射进来的! 利箭擦着青衣人面颊飞过,"笃!"的一声钉入墙柱,箭尾尚在微微颤动!
门外陡然传来一阵低沉怪笑,笑声未绝便闻"嗖嗖"破空之声。数十支羽箭穿透雨幕,狠狠钉入门板。"笃笃笃——",腐朽的庙门被震得簌簌落灰,几支箭簇竟透木而出,箭尾翎毛犹自颤动不已。火光摇曳间,陈淮州分明瞧见箭头上幽幽泛着蓝芒,纹路如毒蛇獠牙般狰狞。
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缩在角落的三名青衣人。虽然衣袍褴褛似逃荒难民,可那虎口厚茧、挺直的腰背,分明是常年刀口舔血的架势。最可疑的是翻倒在地的包袱——半幅染血的锦缎从中滑出,金线暗纹在火光下若隐若现,这般贵重物件岂是寻常商旅行囊?
"早知如此......"陈淮州喉结滚动,背后沁出冷汗。师父三日前就警示过这驿道不太平,偏生自己贪图近路......忽然"啪"的一声爆响,庙外火把炸开刺目火星,将他眉骨投下的阴影拉得狰狞如刀。
"里面的听着,老子最后警告一次牒!"沙哑吼声伴着金属碰撞声传来,"再龟缩不出,就请诸位尝尝'火龙烧庙'的滋味!"话音未落,已有焦油气味隐约飘入,显然对方早备好了火攻之物。
山匪围而不攻,分明是怕这镖队仍有后手。而方才那闯入之人,一箭毙命,手段干脆,亦非寻常流寇可比。
正当气氛僵持,庙外忽有一人高声道:“我等只为谋财,并不想害命!只消留下东西,自行离去,我保你们性命无忧!” 庙外夜风骤急,火把被吹得忽明忽暗,照得人心浮动。 残月如刀,破庙外枯枝划破夜风,发出刀剑相击般的锐响。
——死局已定。 为首青年忽而反手一拧刀柄,刃上寒光在黑暗中撕开一道纤细而冷冽的光弧——正是"破狼刀法"绝杀之式"孤啸断魂"。
他齿间咬出一声低吼,嗓音沙哑如染血:"我杀出去……‘威远镖局’上下三百余口命数,全在这一刀。" 他猛地一推身后二人,刀势已如狂狼般卷起凄厉风声。 "你们两人带着东西,趁乱闯出去——!"
“慢!”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陈淮州忽然上前一步,还没等曲瞎子阻止,他出声说道。
“三位壮士且慢,或许我有一计,可助你们脱身。”
三名镖师猛地顿住,转头看他。 庙外火把摇曳,照得他眼底光影明灭。
就在心头电转之间,陈淮州看三人没有加害自己的意思,手不经意间碰到腰间玉佩——正是前日,集市上相遇少年,灵机一动,计上心头。冲着门外,朗声说道: “我乃朝廷派至西凉统筹互市事宜命官,尔等敢毁此庙,不怕西凉铁骑踏平你们的山头?"
他的嗓音故意抬高三度,像极了城里那些纨绔子弟的腔调。 庙外箭雨骤停,死寂中只余火把燃烧的噼啪声。片刻,一个沙哑的嗓音穿透门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朝廷命官?哼,口说无凭!这荒山野庙,哪来的官老爷?”
陈淮州心头一紧,面上却更添几分倨傲,走出庙门,将腰间玉佩高高擎起:“瞎了你们的狗眼!此乃本官信物!尔等宵小,不过边军几个逃卒,也敢在此截杀?今日你们敢动这里一根草,明日,自有马踏连营的骁骑,剿了你们的老巢,鸡犬不留!”
他声音拔得又尖又利,活脱脱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膏粱子弟,只是按在玉佩上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门外短暂的沉寂后,忽然传来几声压抑的低语,像是争执又像确认,最终,那沙哑的嗓音再度开口,语气里却微妙地添了三分迟疑:“——可否……借玉佩一观?”
陈淮州未动,手指却在青鸾玉佩上悄然收紧。 一个粗糙的手掌从门缝间伸出,指节间缠着陈旧的麻绳,皮肉上横亘着几道狰狞的旧伤。火把的光摇晃着,照见那人绷紧的下颌线,以及眼底一闪而过的寒光—— 三名镖师紧绷的身体并未放松,为首的青年镖师刀锋依旧斜指前方,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庙门缝隙透入的光影变幻,他身旁的两名同伴,一人刀尖微颤,另一人则喉结滚动,额角渗出汗珠,在火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火把燃烧的声响,以及庙内几人粗重压抑的呼吸。 良久,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竟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试探:“……‘抱拙’?阁下……阁下莫非是……”
那声带着迟疑的"抱拙"划破凝滞的时空时,陈淮州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庙外忽然传来皮靴碾碎枯枝的脆响,那沙哑嗓音的后半句话被硬生生切断,如同被利刃斩断的弓弦。 陈淮州的心悬到了嗓子眼,生怕门外一句不慎,或是门内一个细微的动作,便会彻底引爆这死寂下的火药桶。
门外,那沙哑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试探,甚至隐隐透着一丝敬畏。门外,沙哑的声音顿了顿,似在权衡,再开口时,嗓音里竟渗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与敬畏:“……‘抱拙’?阁下……阁下莫非是……从京师来而来?”
陈淮州心头一震。 ——抱拙? 这不过是集市上那古怪少年随手丢来的玉佩,怎么凭空扣上了如此名号?可眼下,这意外的名头,竟似比“朝廷命官”四字更具震慑!那群埋伏在外的边军亡命徒,竟似连嗓音都被掐住了喉咙,隐约透出一股忌惮。
念头飞转,他眸中精光一闪,面上倏忽敛去纨绔浮浪之色,唇角微挑,换了一副凛然睥睨的姿态。未开口,先冷冷一嗤,声音里带着三分漠然、七分倨傲:“既认得‘抱拙’,还在这里卖弄机锋?”
他刻意将语锋一转,似是而非地略过“本官”二字,反将“公子”咬得极重,像是某个不能直言的身份,在幽暗中暗藏锋芒。 “诸位若是识趣——此时退去,尚可保全性命。”
一名山贼将古玉匆匆送回。 门外的寂静如刀锋般割着空气,连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都显得震耳欲聋。十数息的死寂后,陈淮州掌心的汗已浸透,微凉的玉质竟在体温下微微发烫—— 倏然,那沙哑的嗓音再度响起,却再不似先前的试探,而是染上了几分如释重负的恭谨,甚至隐隐透着一丝不安:“……小的们有眼无珠!冲撞了公子,万死难辞!”
几个破碎的气音后,声音又急忙补道,“这就退!求公子……高抬贵手!” 话音未落,凌乱的脚步声已仓惶远去,像是怕他反悔一般。
兵刃归鞘的铮鸣在夜色里迸溅出几星寒芒,紧接着是一连串呼哨——短促,迅疾,如同野兽逃离时的信号,转眼便消弭在呼啸的北风中。 陈淮州五指一收,玉佩的棱角在掌心烙下鲜明的刺痛。他垂眸端详,那枚青玉在火光下泛着森冷的幽光,其上刻着的古朴纹路此刻竟暗含深意。先前未曾留意的细微凹痕,隐约勾勒出两个古篆—— 抱拙。
他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将玉收回袖中,衣料摩挲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庙内格外清晰。指尖离开玉面的刹那,竟有一瞬的迟疑,仿佛这小小的玉佩已不再只是一桩意外的收获,而是牵系着更深的因果。
门外,夜风依旧,只是再无杀机。
庙内的火光依旧摇曳,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脸。陈淮州缓缓放下举着玉佩的手臂,指尖冰凉。三名镖师面面相觑,刀已铮然入鞘。
青年镖师的身体骤然一颤,像是绷至极致的弓弦猝然断裂,整个人向前栽倒。
身旁的同伴低吼一声,一把抄住他的肩膀,手掌顿时触到一片黏腻——昏暗的火光下看不清颜色,但那温热腥气,必然是血!
"撑住!"同伴咬牙扶紧他,声音里压着几分紧绷。
可青年镖师却连抬指的力气都没了,脸色煞白如纸,嘴角挂着惨淡的笑。他的瞳孔已开始扩散,身躯沉沉坠在同伴臂弯里,显然命悬一线。
——而陈淮州手中的青玉却在此时微微发烫,玉佩上"抱拙"二字笔力遒劲,古朴凛然。他盯着那玉佩,脑海中猛然闪过集市上少年的眼睛,清澈透亮,笑意温润如玉……
"这玉佩……"突然,濒死的镖师猛地睁眼,喉间呛出一口血沫,却仍死死盯着陈淮州手中之物,"这‘抱拙’玉——"他嗓音嘶哑如砂纸磨砺,每个音节都似耗尽了全部生机,"公子——究竟……从何得来?"
陈淮州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手指一翻将那玉佩收入袖中,"朋友相赠而已。"他故作平淡,"怎么,镖头认得此物?"
"朋友?"青年镖师忽然剧烈颤抖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顺着腕子滴落。他眼中的光却亮得吓人,像是回光返照,"天下间……能持此玉者……不超三人!"
传说,数百年前西域昆仑深处,有一采药人攀至“天渊冰崖”,于万丈寒冰之下掘得一块羊脂白玉。此玉天生异象——日映生龙纹,夜泛月华光,触手温润如玉液凝脂,世人皆称其为“龙魄”。
西蜀末代国主闻之,遣三千精骑围山索玉,更以九十九名俘虏血祭天地,方才镇住玉中躁动的龙气,将其迎入王城太庙。自此,蜀国以玉为镇国之宝,视为天命所钟。
然而,乱世烽烟骤起,大晟铁骑踏破西蜀王城。开国武帝得此玉时,正值暴雨倾盆,玉中龙纹竟于雷鸣电闪间游动翻腾,隐隐有破玉飞天之势!武帝震怖,急召天下第一匠宗——“神机门”门主洛九霄。
洛九霄此人,据传乃墨家与阴阳家后裔。他奉皇命闭关三载,以天外陨铁为刃、千年寒泉淬锋,又取赤金融入秘法符文,硬生生将玉中龙魄“雕琢成型”——龙头昂首于玉玺正央,龙身盘绕玺身如锁链,龙爪扣地成“山河永固”四字篆文。最后一凿落下时,洛九霄双目血流不止,嘶声道:“此玉非凡物,强改其形必遭天谴!”
果然,玉成当日,洛九霄暴毙于工坊,死时手中紧握半截刻刀,刀身竟已石化。武帝虽得至宝,却夜夜闻龙吟之声。五十年后大晟宫变,因玉性通灵,殇帝不敢独占,遂令能工巧匠将其一分为三。
—— 其一制成玉玺,镌"天命归晟"四字,藏于太庙;
其二雕琢三枚"承平佩",分赐三位亲王,以为天下太平之信物;
其三则融成祭器,藏于皇陵,以镇龙脉。 他说到此处,猛地抓住陈淮州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拼尽最后一丝气力——
"而你腰间这枚……正是当年殇帝遗物的'抱拙佩'!"
话音未落,他浑身剧烈一颤,眼中骤然涌出大股鲜血,随即仰面倒下,再无气息。 客栈中的气氛在那一瞬彻底凝固。血从他的眼角、嘴角蜿蜒而下,在灰败的面庞上触目惊心。 ——死了。
那青衣镖师嘴角的血痕凝固在惨白的脸上,双眼仍死死睁着,似乎仍有未尽之言。 “少……主……” 一旁的弓弩手喉咙里挤出一声悲鸣,手忙脚乱地去探他的脉搏,可触碰到的,只剩一片冰冷。
另一人咬紧牙关,眼中血丝密布,伸手合上了死去同伴的眼皮,长长吐出一口气,又似是自言自语:“眼下镖还没送到,少主却折在了半路……我们回去,怎么向老帮主交代? ” “少主……” 年纪稍轻的弓弩手扑通一声跪在尸体旁,双手死死攥住染血的衣角,嗓音沙哑得不成调子:“您应过要带兄弟们去扬州吃鲥鱼的啊……”
另一名稍年长的镖师缓缓蹲下,颤抖的掌心覆上少主失去温度的眼睛。他张了几次口才发出声音:“总镖头……总镖头要是知道……”话音未落,这个脊背如长枪般挺直的汉子突然佝偻了身形,豆大的泪砸在青砖地上。
陈淮州眼神一沉。 对方却只是缓缓站直身体,抱拳沉声道:“事出仓促,还未谢过少侠救命之恩,原本这趟镖,我们和‘虎威镖局’比得是谁先送会“茶引”(同茶商交易的官方凭证),谁能拿下整条西凉盐茶马道的押镖权……”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可现在,我们两人保护不力,如何向众人交代。” 夜风穿堂而过,烛火摇曳间,对方的影子在地板上拉长,竟隐约如猛兽匍匐。 “所以——这位公子,还麻烦请您随我们走一趟‘龙威镖局——让老帮主亲自过问少主死因,给兄弟们一个……交代。”
曲瞎子连忙推脱:“不是老朽不愿意徒弟走这一遭,只是这封龙城乱糟糟,现在我们本打算到别处讨生活,不是天晚了,我们今晚就离开此地” 年长的话音一顿,眼里泪光隐现却又被强压下去,再开口时嗓音已微微嘶哑,“可现在……少主死了,镖丢了,我们无脸回去见总镖头……三百多条人命的前程,全断了……”
年长镖师忽然将刀锋一转,“铮”的一声插进地上青砖。他双膝重重跪地,刀柄抵在额前朝陈淮州深深叩首:“公子若不肯成全——”
身旁年轻弓弩手突然拔剑横在自己颈间,青筋暴起的手背上有血珠滚落:“横竖都是个死!不如在这里自行了断,省得回去连累一家老小!”
刀剑寒光里,陈淮州看见那镖师额头抵着刀柄浑身颤抖——不是在害怕,而是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陈淮州不忍两人,因名节受损而自杀,央求师傅:“两位大哥江湖遇难,就帮帮他们吧,帮他们解释清楚了,咱们再离开这封龙城也不晚!” 陈瞎子,眼神空洞无物,半是无奈,半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想走也走不了,注定要趟这趟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