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灵柩惊风》
寒夜灯笼泣血,枯枝裂响惊魂。楠木镂霜凝旧恨,镖旗残字刻新痕。谁怜独耳人?
少侠魂归塞外,老雄泪断孤门。纵有茶引安天下,难换庭前一点春。江湖葬此身。
寒风撕扯着灯笼纸,烛火忽明忽暗,照着漆黑棺木上未干的血渍。
曲瞎子独耳贴着楠木棺盖,却似听见什么,猛地直起腰——那姿势,像被刀锋抵住后背。
“杜九爷,”他声音沙哑得像是磨过粗砂,“郭大侠花甲之年,膝下就这一脉香火……”喉结滚动,咽下一口裹着雪沫子的冷风,“这消息递过去——怕是要断了他半辈子的精气神。”
“瞒?”年轻镖师拳头攥得咯吱响,眼白里血丝狰狞,“棺材往院里一搁,灵柩一进门,什么谎都扯不下去?”
远处,威远镖局的大门被风撞开半扇。朱漆匾上,“威远镖局”四个鎏金大字中,那“威”字的一捺竟生生剥落——像是被利刃劈去半边脸皮,露出底下黑褐色的陈年木疤。
威远镖局,早年走川盐,暗掌边关三条马道,近年又插足漕粮押运。虽非名门大派,却因行事狠辣,江湖人宁可绕道,也不愿碰他家的车旗。
老帮主郭天雄,三十八岁时提一柄破风刀,曾独挑漠北三狼,血战三日,刀口砍出十七道豁子,硬是把三颗狼头挂在了自家镖旗上。
曲瞎子手指轻轻一敲棺木,发出空洞的"咚"声,似是叩问生死之门。
他微微侧首,半边脸隐在暗处,独眼中泛着幽光:"老杜,郭爷府上……可还有能‘递软话’的旧人?" 沙哑的嗓音里,藏着三分谨慎,七分试探。
杜九章盯着自己靴尖上的泥土,半晌才道:“沈二娘。”
众人闻言一怔——沈二娘是郭璞的乳母,更是老帮主郭天雄当年救命恩人的遗孀。若说这世上还有谁的话能让那暴烈老人听进三分……
“就说……”领头汉子闭了闭眼,“就说少爷重伤,需她亲手煎药。”
年轻镖师离去不久,便带着,突听院内传来“喀嚓”一声脆响——似是有人踩断了枯枝。
众人悚然回头,却见半敞的朱漆门缝里,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立在院中。
风乍起。
檐下两盏白灯笼骤然大亮,照出那人霜白的鬓角,和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正是沈二娘。
沈二娘一看就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进来之后先谢过陈淮州和曲瞎,她先朝陈淮州与曲瞎子一拱手,嗓音低沉里带三分沙哑:“陈少侠,曲先生,此番若非二位出手,威远镖局的招牌恐怕真要折在这趟镖上了。”她顿了顿,目光如刀,似笑非笑地掠过院中那口黑漆漆的楠木棺,“罗石青方才把路上的事都讲了,二位这份情,威远镖局记下了。”
指尖搭在臂膀,微微摩挲,像是安抚又像克制着什么。喉咙轻轻一动,硬生生把那句“但死的终究是死了”咽下去,换成一个沧桑而苦涩的叹息:“只是眼下……事情已然至此。”
她终于转向棺木,眼神沉静得近乎骇人,嗓音却微微发紧:“老帮主半辈子统共就这么一条命根子,如今这棺里躺着的,就是郭家的‘天’。”
随即,她目光如电,扫过杜九章等人,最后停在陈淮州脸上,复杂得近乎压迫。声音忽然软了三分,甚至带点哀恳:“陈少侠,老帮主年过六旬,纵是铁打的心肠,也未必扛得住这一刀啊。两位是明白人,可有稳妥之法?”
陈淮州心头一紧,沈二娘话语里的沉重与恳求如同巨石压来。他瞥见师父青竹杖尖的划痕骤然收势——那几道凌乱浅痕分明是个“推”字的起笔。
曲瞎子行走江湖,深谙身份低微且关系生疏者不与人谋之理。但是还没有等曲瞎子推辞,陈淮州就率先开腔。
青瓷灯笼的光映着他的侧脸,开口时眼睫低垂,仿佛怕惊扰了灵柩里的魂灵。
“二娘言重了。”他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声音刻意放得平稳,“晚辈愚见,骤然告知噩耗,老帮主气血攻心之下,恐生不测。不若……分作两步。”
他缓缓抬头,目光扫过棺木,又落回沈二娘脸上。那双眼睛清澈温和,透着少年人少见的沉稳与悲悯。陪师父走南闯北这些年,他见过太多猝不及防的生死离别——有人一口气没提上来便跟着走了,有人怒急攻心当场呕血,落下终身病根……老帮主年迈,如何经得起这晴天霹雳?
“您进去后,”陈淮州轻声续道,音色低缓若细雨浸苔,“先告之少主重伤垂危,情势凶险万分,令老帮主心中有个最坏的准备。”
说到此处,他的指节无意识攥紧了衣袖。那衣袖洗得发白,却浆得挺括,一如他此刻强撑的镇定。
“待他心神稍定,再……再……”
“再告知实情。”他最终吐出这四个字,字字似碾碎的寒铁,“晚辈与师父也在此处,若老帮主需人证、需详情,随时可问。”
曲瞎子的青竹杖在地上点了三下,似是默认。灵堂里只剩长明灯芯炸裂的细微响动,如同谁在低声啜泣。
屋内沉香袅袅,曲瞎子在地面划出半圆残痕。
“郭老英雄一生刚烈……”曲瞎子嗓音沙哑如枯叶摩挲青砖,每个字都带着江湖人特有的钝重,“此痛锥心……须得有个宣泄的由头。”
竹杖骤然重重顿地,闷响震得供台白烛齐齐一颤。陈淮州看见师父骨节凸起的手背。
“缓一步,或许能留一线转圜之机。”曲瞎子独眼斜睨灵柩,“二娘进去时……且说少主为保茶引独战山贼。”枯瘦手指猛地敲击杖头三下,“总要叫老哥知道……郭少侠没辱没威远镖局的威风!”
沈二娘的手指深深掐进手掌,指甲陷入皮肉的锐痛让她的眼神愈发冷硬。她四十有六,鬓角已杂了银丝,却仍似一把出鞘的刀,锋芒不减。
曲瞎子的独眼盯着她紧抿的嘴角——那线条像极了她二十年前独挑七狼寨时的狠劲,只是如今添了几道风霜刻痕。
“多谢二位指点,我见到帮主后,先提重伤,”她开口,嗓音低沉微哑,是常年江湖厮杀磨砺出的冷,“他总该先留个自己的儿子还活着的念想。”话是软的,眼底却寒得刺人,仿佛只要对面稍有动摇,她便能用目光将其钉死在墙上。
“待他……待他强撑住一口气时,再将实情告知。而且茶引既已平安……”沈二娘喉咙里滚出古怪声响,哭腔裹着笑声,“镖局大比在即,事事还需老帮主亲力亲为……”她最后再望了一眼那紧闭的棺木,仿佛要将那轮廓刻进心底,随即猛地转身,脊背挺得笔直,一步步,如同走向刑场般,推开了那扇半掩的、通往威远镖局深处风暴中心的朱漆大门。
几人在房中静候半个时辰,镖局深处骤然裂出一声撕心裂肺的虎啸,众人倏然抬头。陈淮州掌中茶盏蓦地炸开,飞溅的瓷片在手背划开血线,恰似棺中少年那夜遍身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