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郭家庄门楼高悬的八角灯笼在夜风中摇曳,明晃晃的烛光泼洒在"义薄云天"的金匾上,映得那四个鎏金大字竟如血书般猩红刺目。

杜九章半架着罗石青踉跄而行——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铁算盘",此刻右腿包扎的麻布已被血浸透,每走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黏腻的脚印。他左臂死死护住胸前的包袱,里头三张茶引烙铁般烫着心口。

沙——沙——

陈淮州的旧皂靴磨着石阶,曲瞎子竹杖点地的声响像催命的更漏。远处戏台隐隐飘来《夜奔》的唱词:"...怎奈何,英雄路窄..."

镖局的众弟兄分列两旁,神色肃穆。当警哨声刺破暮色时,杜九章明显感觉罗石青浑身一颤——这位向来豪迈的刀客此刻脆弱得像张宣纸。

当那个披着月白锦袍的身影大步而来时,陈淮州的心脏几乎停跳。郭天雄比想象中更高大,腰间斩马刀的铜吞口在夕照下泛着血光。奇怪的是,这位枭雄第一眼看的不是他们,而是越过他们望向远方——就像在等某个应该出现的人。

尽管已经从沈二娘那里得知儿子的死讯,但是这个垂暮雄狮,依旧渴望着有奇迹的出现。

"少帮主他..."罗石青突然失控地向前扑去,被杜九章一把拽住。郭天雄的眼神闪电般转向他们,瞳孔骤然收缩如针。虽然神色暗淡,立马恢复了气度。

"杜九爷、石青兄弟,你们先疗伤!"郭天雄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奇怪,像是有人在掐他脖子。他亲自搀扶罗石青时,杜九章看见那粗粝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起来!全都给我起来!"郭天雄的声音罕见地发着颤,他一手一个将两人拽起,"江湖儿女,生死寻常事。你们能回来,就是万幸!"他那向来宽厚有力的手掌,在扶起杜九章时竟冰得彻骨,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杜九章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那染血的包袱,指尖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却依旧谨慎捧持,像是捧着一条命。他躬身向前,嗓音沙哑:"帮主,茶引在此,物归原主……少庄主他……"

话未说完,郭天雄已大步上前接过包袱,却不急着打开,而是紧握包袱一角——那处布料早已被凝固的鲜血浸透,如今触手冰冷如铁。

杜九章忽觉袖口一沉——竟是罗石青的手指在微微发颤。抬头时,正撞见郭天雄从阴影中缓缓抬眼,那双浑浊的眸子深不见底,仿佛寒潭下压着什么活物。

"杜兄..."

沙哑的嗓音在厅堂内荡开,惊得烛火一晃。郭天雄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座椅扶手上的雕纹——那儿缺了一角,是郭璞儿时玩耍摔碎茶盅时溅裂的。

话音落地,屏风后忽然传来极轻的"咯吱"声。杜九章脖颈后的寒毛瞬间竖起——那分明是郭小少爷生前最爱的藤编躺椅,在无人处发出的哀鸣。

更漏滴到第三声,郭天雄忽然又开口。

"活着回来..."

这次他的目光钉在罗石青渗血的裤管上,喉结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便是大幸。"

陈淮州察觉到,短短几分钟时间,同样的话郭帮主重复了两遍。第一遍说时,郭天雄的手指还安稳地搭在桌沿,声音尚算沉稳,像一壶稍冷但仍带着温度的茶。可到第二遍时,他的眼睫极细微地颤了一下,话没变,但音尾稍沉,像是被浸过一夜的雨,湿冷而钝——旁人听不出分别,唯有罗石青察觉,那是郭家老仆每次说起小少爷时,喉咙里压住的一口浊气。

随即,郭天雄亲手为几人斟茶。紫砂壶倾斜,琥珀色的茶汤注入杯中,茶香蒸腾间,映出他骨节分明的手背——青筋微突,却稳如磐石,一滴未洒。

杜九章和罗石青对视一眼,皆无言相对,只垂首饮尽这杯滚热的茶。 待二人被弟子搀扶离开,堂内重归寂静。郭天雄立于案前,目光沉沉凝在茶引包袱上,半晌不语。

陈淮州目光微敛,心中暗凛。

茶引翻覆、丧子横祸,常人遇其一尚且方寸大乱,此人却连眉头都不曾颤动半分。昨夜寺中老僧说"帝王心如古井",他原当是玄谈,此刻才知——真正的狠人,连悲恸都能碾碎了咽下去,表面上仍是一盏温茶,不惊不沸。

正在思量之间,突地,他衣袍鼓荡,竟当着满堂部众之面,撩袍跪地!

"二位恩公!"

这一声如洪钟震彻厅堂,惊得陈淮州手中茶杯都险些跌落。

"曲先生,陈少侠,"郭天雄深吸一口气,双手抱拳重重一揖,身躯深深弯下,几乎伏地,"请受老夫一拜!" 他的嗓音微哑,像压着重石。"若非二位侠义相济,犬子尸骨怕是连归乡都无望……更遑论茶引一事。"他抬头时,额上青筋微突,眼角却隐现泪光,"夜山贼围庙,先生临危不惧,借月色设局,惊退贼众;陈少侠力搏群寇,负伤犹护灵车三日不休。若非如此,我帮数十年基业、犬子最后一程,皆要付之东流……"他喉间一动,似咽下什么,字字沉如重锤:"这恩义,郭某人此生铭记。

他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随即满堂部众齐刷刷的跪下。"此茶引关乎雍凉十六府茶叶命脉,价值连城不说,更是镖局上下百余口活命的依仗!犬子虽死不辱家门,老朽无颜道谢,唯此一拜!" 他这一跪,不只为茶引之重,更为江湖之道——他郭天雄一生枭雄之名,血可流、骨可碎,但恩义二字,宁可跪地受之,也不负人三分!

曲瞎子忙招呼陈淮州扶起老帮主:“老朽可受不起这一拜!劣徒权宜之计,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诈退强敌,未能保全少帮主,已是惭愧之至。”

郭天雄盯着儿子拼死送回的茶引,纹丝不动。

他的背脊依旧挺直,像一柄插进青砖里的刀,可那双眼却浑浊了,如同被砂石磨蚀的古铜,敛尽了往日的逼人锋芒。

“少侠,郭某人还有一件事,劳烦相问?还请你务必据实回答。”

此言一出,顿时让陈淮州心中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