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天雄脚步微滞,身形似突然矮了几分。先前的豪气干云不知何时消尽了,此刻倒像头被抽了筋的老兽,连声音都透着几分嘶哑:"我那不成器的儿......"他喉结滚动数下,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住衣角,"临了......可曾堕了我郭家的名头?"
陈淮州望着地上摇曳的灯影。风掠过檐角铁马,叮叮当当的响声里,他忽然抬手按住腰间染血的绷带。
陈淮州神色一怔,静立片刻,终于走上前,轻声开口:
“郭帮主,令郎去得壮烈。”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死寂的水潭,溅起一圈涟漪。
郭天雄缓缓转过头,血丝缠绕的眼白在暗光里微微泛红。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出声,仿佛连嗓音都被什么堵住了。
陈淮州没有急着再劝,只是伸手从桌上端起一杯新沏的茶,轻轻放到郭天雄手边。
“晚辈不懂丧子之痛,*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但和师傅行走江湖,见过不少江湖人倒下。”
烛光下,茶汤表面泛着微光,映出郭天雄僵硬的手指。陈淮州的目光扫过那只手——掌心粗糙,虎口处布满老茧,那是常年握刀劈斩的痕迹。可此刻,这只手却在微微发抖。
“令郎身陷埋伏,独自断后,保下茶引,护了杜、罗二位镖头的命。”陈淮州语气平和,却字字如钉钉进人心,“这般死法,放在江湖上,是响当当的‘豪杰’。”
郭天雄肩膀一震,牙关死死咬紧,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低响,像愤怒,又像悲鸣。
陈淮州继续道:“若他贪生怕死,丢下茶引独自逃了,纵使活着回镖局,日后也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那样的命,长了也是窝囊。”
这句话一出,屋子里连呼吸声都停了。几个守在门口的老镖师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敢在郭天雄面前说这种话。
郭天雄猛地抬头,眼中的血色骤然暴涨。
可陈淮州直视着他,缓缓说道:“郭帮主纵横江湖大半辈子,应该比我更明白——”**
“英雄命短,但气节长存,正如贵帮门楼的那个匾额‘义薄云天’应该还有下句。——‘浩气长存’。”
这一句,砸得极重。
郭天雄脸上的肌肉剧烈抽动,额头青筋暴起,指节“咔”地一声将茶盏握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混着瓷片扎进手心,血珠沿着掌纹一点点蜿蜒而下,滴落在地板上。
可下一瞬,他肩膀陡然垮了。
那口提着的气,终于泄了。
这位在刀山血海里打熬出一身铁骨的枭雄,死死攥着儿子生前的腰牌,喉咙里滚出一声痛到极处的低吼,像是受伤的野兽。
他没哭出声,可所有人都知道——这声呜咽比哭声更痛。
陈淮州默默后退一步,不再多言。
有些悲恸,不必劝。
有些刚强,不该劝。
英雄的血脉里,本就淌着烈火,也盛着苍凉。文如钝刀,藏刃于心。哀莫大于无声,痛极反似平常。
郭天雄的手,仍在抖。
那只足以裂石崩山的铁掌,此刻却抓不稳一块小小的腰牌。灵堂里的檀香渐渐燃尽,余烬幽幽飘落,像是谁的魂魄消散前最后的叹息。
陈淮州站在三步之外,静默如山。他不说话,也不移开视线,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位白发陡生的老帮主。
郭天雄的喉咙里仍翻滚着那一声未完全咽下的低吼,像是一只被利箭穿胸的虎,不肯倒下,却在阴影里独自舔舐伤口。
良久,他缓缓抬眸,眼里的血丝未退,但那股浑浊的绝望似乎松动了一分。他的目光落在陈淮州身上——这个年轻人站的仍旧挺直,神情里既没有怜悯,也没有畏怯,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笃定。
“陈少侠……”*郭天雄开口,声音嘶哑得像刀刃刮过铁锈,“你说得不错。”
他没有再落泪,可眼里的光泽却像是一湖凝固的冰,表面上风平浪静。
陈淮州微一颔首,缓缓抬起手,按在了胸口,行了一个江湖人最郑重的礼。
“郭少侠没留下遗憾。” 他道,“江湖人走江湖路,刀锋上讨饭吃,不是死在榻上,就是死在刀下——可他挡的是自己的兄弟、保的是郭家的名,这一辈子,值了。”
郭天雄深深吸了一口气,指节咔咔作响,终于缓缓将那枚腰牌塞入怀中。
郭天雄突然抬起眼帘,干裂的嘴唇微颤:"你像他。"声音低沉却不再死寂,像是冰封的河面下有了活水涌动。
这位叱咤半生的老英雄,此时看向少年的眼神里竟含着几分奇异的感激——为有人还记得亡子最骄傲的姿态,为有人说出了他作为父亲最想听的话。
这一声感叹里,既是对少年人的赏识,也是对自己血脉的告慰。那积郁胸中、几乎将他压垮的悲痛与怨愤,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出口,坚冰般的眼底深处,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透出点活气来。
陈淮州微微一怔。
“这小子……”郭天雄低头抚了抚腰牌的轮廓,低声道,“但凡有半点畏缩,我反而不至于……”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
陈淮州懂得。
有些儿子死了,父亲只是恨;有些儿子死了,父亲却恨不起来,只能痛,痛得更深。
——郭璞属于后者。
厅堂的众人已经散去,独留郭天雄亲近的数人,窗外风声渐紧,庭院枯叶盘旋而起,又倏忽散去,像是谁的影子一闪而过,又像是少年临行前的一声笑。
夜色沉沉,灵堂里只剩一盏长明灯摇曳不息。郭天雄的背影已经挺得笔直,他站在棺木旁,没有再弯下腰去。
陈淮州知道,最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有些人,不必安慰,只需一句话点醒——他们的刚强从不曾垮,只是短暂的被悲伤压弯。
今日之后,郭天雄依旧是郭天雄——只不过,他的刀上会多一重魂。
这便是江湖,这便是英雄。血犹热,骨未寒。人已逝,名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