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句》
雪影摇灯剑吐芒,少年冷眼对豪强。唇锋更比吴钩利,谈笑能销杀意长。
夜已深沉,醉仙楼外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曳,烛影恍惚,映得檐下阶前的青石板路时明时暗。宾客尽散,唯独几辆华盖马车仍停在拐角处,车帘半垂,似等待何人。
郭天雄与陈淮州刚步出酒楼,正欲道别,忽闻廊下一声沙哑低语——
“郭帮主,留步。”
声若冷蛇,缠绕脊背。回头望去,只见一人斜倚朱柱,身形瘦削却挺拔,一袭素色锦袍衬得面色清冷如霜。他指尖轻拨茶盖,薄唇微抿,眼尾一抹锐色,却并非谄媚,反倒透着几分克制的锋芒。
——正是刘文庭帐下谋士,苏无纠。
此人行事向来隐于暗处,不露声色,虽身负重任,却极少与人争执,但凡出手,必是直指要害。江湖人皆道他是刘文庭的影,锋利却从不张扬,冷峻而不失章法。
他指尖一顿,茶盖轻叩杯沿,清脆一声响,不疾不徐地说道:
“郭帮主,我家大人尚有要事相商,不知可否一叙?”苏无纠特意在“一叙”二字上咬了重音,目光却往陈淮州身上一溜,“这位小兄弟么…在旁边备了一桌宴席,不如先去尝尝?”
——分明是要支开陈淮州!
郭天雄浓眉微蹙,拇指无意识摩挲刀柄。他早听说刘文庭近年招揽死士,专在密室处置异己。方才宴席上陈淮州出尽风头,此刻邀他独往…
“晚辈粗人,不胜酒力。”陈淮州突然拱手插话,袖中手指却悄悄拽住郭天雄衣角,“倒是郭帮主赞刘帅珍藏的‘狮峰龙井’…”
苏无纠闻言笑意骤冷。檐外忽有夜枭厉啸,惊得廊下灯笼“噗”地灭了一盏。刘帅吩咐,这位小兄弟,心思缜密,处事谨慎,言语之间,方觉得确实不简单。于是说道::“既然如此,便一同进去吧。”
二人穿过幽深回廊,檐角铜铃在夜风中轻响。待步入花厅,刘文庭早已换了副面孔——宴席上的肃杀之气荡然无存,此刻倒真似那尊笑面弥勒。烛光映着他圆润的面庞,偏生眉宇间浮着层琢磨不透的阴翳。
"今日宴上多亏郭帮主深明大义,率先解囊。"刘文庭亲自斟了盏雨前龙井推过去,茶汤在青瓷盏里漾出金圈,"本帅代西凉十二万将士,谢过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
郭天雄双手接过茶盏,指节在釉面上叩出闷响:"将士们守土卫疆,我等商贾才能安心谋利。这点微末心意,实在不值一提。"他说着突然抬眼,"倒是刘某有桩疑惑——这筹饷之事乃军中机密,郭帮主竟能未卜先知?"
郭天雄的豪笑在厅内回响:"某虽是一介商贾,但国事艰难时节,又岂敢居安不思危?即便今日大人不设宴相召,老夫也准备变卖几处宅院,筹措些粮草送往军前。"他说罢拱手一拜,"江湖人更要心系社稷啊。"
坐在下首的陈淮州忽然轻咳一声。刘文庭目光如钩,倏地甩向少年玄色衣袂:"郭帮主不必隐瞒,今天这抛砖引玉,金蝉脱壳的计策,莫非......就是这位小友的手笔?"
刘文庭抚掌的手指突然顿住,盏中茶汤泼出三两点在长袍上。少年人却已起身长揖:"学生妄揣上意,实属僭越。只是想着——"他眼眸清亮如出鞘短匕,"若能省去大人张口之劳,岂非两全?"
窗外竹影婆娑,将月光剪成满地碎银。刘文庭凝视着茶盏里自己扭曲的倒影,忽然觉得这厅里燃的不是烛火,倒像烧着两把淬毒的暗器——一把在郭天雄豪爽的笑纹里,一把在那少年看似恭谨的眉眼中。
屋内空气骤然一冷,厅中烛火陡然一颤。
刘文庭面色骤冷,猛然拂袖令下:“来人,给我拿下!”话音未落,四下亲卫已疾步抢前,铁臂锁住陈淮州双肩。空气一瞬凝滞,唯闻檐外夜风呜咽。
郭天雄霍然站起,怒掌一拍,案上茶盏震翻,“刘帅这是何意?!”
“哼,好一个巧舌如簧的狂徒,竟敢窥探军情!若非提前探听情报,如何在宴会之前,让各分舵认捐。本帅却粮草不假,但是眼里也绝不容沙子。”
郭天雄握紧拳头,怒目圆睁,“刘帅,仅凭猜测就随意抓人,这可不是明智之举!”陈淮州却神色镇定,不慌不忙道:“刘帅,若是我们心怀不轨,又怎会主动捐粮饷,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却听陈淮州一声轻笑,声如清泉击石:“郭帮主,不必惊慌。”他竟任由刀斧加身,目光澄澈如照肝胆,“刘帅明察秋毫,此举不过是试探微末之人的胆色。正所谓‘智者见于未萌,愚者暗于成事’。你我今日有大功于西凉军士,想必刘帅不会因捕风捉影之事情,残害忠义之士。”
刘文庭微微一怔,随即放声大笑:“好一个聪慧的少年!本帅今日便是要看看,你究竟有无真本事。”
他略一偏首,睨向刘文庭,唇角噙着三分似讽似谑的笑纹心中暗自思量:“若在下此时露怯,反倒自证心怀鬼胎;可倘若镇定自若,又恐被疑为巧言令色……”
接着不急不躁的说道:“在下虽微末之身,却也略知一二。刘帅深谋远虑,以试探窥人心,若在下此时畏缩,岂非自证愚钝?"他话音未落,唇角便浮起一丝淡笑,仿佛被押的不是自己,反是厅中那摇曳的烛影。郭天雄的浓眉拧成一团,欲言又止,却见陈淮州目光如寒潭映月,直刺向刘文庭,“在下虽才疏学浅,然于市井间摸爬滚打,推知军中缺粮,兼之时局如斯,亦非难事。”
刘文庭眸中精光闪动,忽而朗声大笑:“好一句‘智者见于未萌’!小小年纪便有这般见识,实在难得!”
刘文庭目光如刀,细细刮过陈淮州的神情——见他临危不乱,言语从容,心中暗赞:“这少年郎年纪轻轻,却如此沉稳机敏,出口便是古人典故,谈笑间化解杀局,果然是个人才!”他本就是借机试探郭天雄的安排,既想掂量这少年的胆色,也是要看他是否真值得看重。而今见他应对自如,心下已生爱才之意,更思忖着若再施些恩威并济的手段,未必不能将此人收为己用。
想到这里,他面色稍霁,摆手示意亲卫退下,但指节仍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腰间剑柄,仿佛暗中仍在衡量什么。他缓声道:“军情紧急,风闻细作猖獗,本帅行事,不得不谨慎些。”说到这里,他声音稍沉,目光却隐含深意,“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少侠——莫怪。”最后二字刻意放缓,似带几分试探,又似几分示好。
暗处忽有铜漏滴答,似替这场机锋敲着更点。陈淮州整了整微皱的衣襟,袖口暗绣的银线在烛下一晃——恰如他眼底未尽的锋芒:“刘帅既知真伪,何须虚与委蛇?粮车空载、马场哗变,皆是有迹可循。这世间——”他忽顿了顿,“真正的细作,反倒最擅藏于光明磊落之处。”
最后一字落地,窗外竟惊起宿鸦三两只,黑羽掠过月轮,恍若给这天罗地网般的厅堂添了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