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想!”一个字,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迸射出来,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股斩断退路的狠厉,像淬火的刀锋猛然出鞘,瞬间撕裂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直视着任章那双深不见底的浑浊眼珠,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生生抠出来,掷地有声:“师傅,任老爹说的对,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他的目光炽热如焰,仿佛能穿透这狭小昏暗的室内,看到那烽火连天、尸横遍野的战场。

任章微微眯起眼,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似在审视他的决心。“好!老子就知道,你小子心高气傲,调将不如激将。”

任章依旧面无表情,那张如同枯木死水的脸上,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陈淮州,那目光仿佛要将这年轻人的骨头一寸寸碾碎,看看里面究竟是草包还是真金。良久,久到那油灯最后一点残光也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任章才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括。

曲瞎子看着被任章激起斗志的陈淮州,有一点怅然若失,他知道自己终究要失去这样一个徒弟。

在昏暗摇曳的油灯残光下,曲瞎子凝视着陈淮州眼中那簇被任章点燃的火焰,心中涌起一阵空落落的酸涩。他忆起多年多年来和自己相依为命的瘦弱少年,如今却在命运的岔路口渐行渐远;那点怅然如潮水般漫过胸腔,却又在喉间凝成一声无声的叹息,仿佛连屋内的死寂都因此沉重了几分。

曲瞎子缓缓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粗糙的木纹,仿佛要从中抠出些许往昔的温存,但最终只留下一个佝偻的背影,与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微光一同沉入无边的静默。

任章察觉到曲瞎子的失落,安慰道:“曲瞎子,莫要太过挂怀。淮州这小子,骨子里有股倔劲,您教导他这么多年,该教的都教了,剩下的路,他自己闯便是。”声音低沉而沉稳,试图在死寂中投下一丝慰藉。

曲瞎子肩头微微一沉,枯瘦的手摸索着扶住门框。

夜风裹着远处军营的马嘶声钻入陋巷,他佝偻的背影在灯下颤了颤,像是忽然老了几分。

"师父..."陈淮州忍不住叫了一声。

老头子没回头,凹陷的眼窝对着黑暗处,喉结滚了滚,却只挤出句:".破庙的神仙后有三贯铜钱,受不住就卷铺盖回来。"

曲瞎子突然佝偻着脊背咳起来,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陈淮州刚要搀扶,却猛地被那双枯枝般的手钳住——师父的掌心滚烫如炭,指甲深深陷进他腕肉里。

"记着..."老瞎子嘴角溢着血沫子,偏头啐了口,"营里分肉的刀,向来杀最软的骨头..."话音戛然而止,喉结在瘦颈上剧烈滚动三下。

任章见状,略一沉吟,又道:“江湖风急,各人有命。您该明白,这世道,强留不得。他有他的宿命。”他话虽如此,目光却扫过曲瞎子摩挲桌沿的手,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往昔的温情与如今的徒劳。

油灯的残光彻底熄灭,黑暗如浓墨般倾泻而下,将曲瞎子佝偻的身形吞没。屋内只剩任章沉重的呼吸声,与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交织,愈发衬出那份无边的空落。曲瞎子缓缓收回手,指尖停在桌沿,仿佛在最后一遍抚过岁月的沟壑,终是化作一声无人听闻的低喃。

任章阴恻恻地笑了两声,浑浊的独眼在曲瞎子脸上刮来刮去。

"怎么,老瞎子,"他慢悠悠地敲着刀鞘,发出笃笃的响,"老子说调将不如激将,果然没说错你这个宝贵徒儿。"

他忽然站起身,佝偻的影子罩住少年的半张脸。

"你当我是随随便便激你去的?"他的嗓音骤然压得极低,像条毒蛇贴着脊梁爬上去,"营里水深,可老子也不是平白丢你去送死。"

他独眼一转,嘴角绷出丝冷笑:"横竖你要混个前程,不如顺带替我办件事——"枯瘦的手猛地一抬,指节捏得咔吧响,仿佛在掂量少年的胆气。

"曲瞎子你们师徒二人,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可曾听人提起过...曹貊这个名字?"

屋内忽然静了下来。曲瞎子的手指悬在醒木上方,迟迟未能落下。良久,他才缓缓放下醒木,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老哥说的...莫非是烈武帝身边那位...贴身伺候的..."

"正是他。"任章的独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声音却愈发低沉,"那个执掌四圣门,统领三千密探的...曹貊。

曲瞎子摸了摸鼻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说来话长……"他指尖轻轻摩挲着醒木,声音忽然压低:"那位爷可不是寻常太监。当年在东厂任职时,四更天上值的锦衣卫,常见太极殿檐角立着个黑影——那就是曹公公在练他那套'纯阳幻空指'。"

"听说指风过处,"他忽然一抬手,指甲在烛火上"哧"地掠过,带起一缕青烟,"连宫灯里的火苗都能掐出个窟窿。"

任章独眼微眯,暗哑的刀鞘突然在桌上"咔"地一响。曲瞎子身子一颤,急忙摆手:"都是些下九流的传闻……据说两狼山那晚,有人看见他背着烈武帝的尸身往雁门关去。"

老说书人忽然干笑两声,端起茶碗掩饰发抖的手:"不过这都过去二十年了,保不齐是哪个说书人编的……"茶汤在碗沿晃出一圈圈涟漪,映着他闪烁不定的眼神。

任章枯瘦的手指突然攥紧了刀柄,青筋如蛇般在苍老的皮肤下蜿蜒。他低沉地笑了笑,那笑声像是从地底深处爬出来的:“是道听途说吗......"

屋内的油灯忽然晃动,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扭曲如同鬼魅。他缓缓站起身,佝偻的脊背竟隐约透出一股凌厉的气势:

"曲瞎子,你说得不错......不过,你们这些说书人,知道的还是太少。"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刀刃,一丝暗红的锈迹如同血迹般粘附在指腹上,"曹貊不仅没死......"

他忽然转向陈淮州,那只浑浊的独眼死死锁住年轻人:"他就在北境军中。"

屋外骤然刮过一阵狂风,腐朽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老说书人猛地捏紧了手中的折扇,指节泛白:"任疯子,这种话可不能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