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屋内霎时沉寂,檐外风声如泣。

陈淮州的背脊依旧笔直,呼吸平稳如常:“那前辈可有明路相告?”

任章的眼皮慢慢耷拉下来,褶皱里沉淀的阴影像是刀尖蘸墨写下的草书。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刀柄——这把跟了他三十年的破浪刀,此刻在烛火下泛着幽幽冷光。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见他眉目沉敛,腰背笔挺,虽是布衣草履,却掩不住骨子里的锐气——像一把没出鞘的好刀。任章心中一动,忽地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曾是这般年岁,站在军帐前面。

于是,他笑了。笑得很慢,嘴角牵扯着皱纹,像是拉开一张陈年的弓。

“大丈夫行事——”他缓缓开口,嗓音沙哑如铁砂滚地,“难事当为,大事敢为……这话说得好听,可你知道什么叫‘难’?什么又叫‘敢’?”

刀尖一动,在桌面上拖出一道细线,木屑簌簌落下,仿佛割开的不是桌面,而是这世道的皮肉。

“陪着你师父,天天喝壶劣酒,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混个糊口——这算难吗?”他眯着眼,刀锋微微一压,竟将桌上那根烛火映出的影线也劈断了。

话音未落,手腕陡然一翻!

——噌!

刀锋寒光疾掠,几乎贴着陈淮州的咽喉擦过!一缕断发悄无声息地飘落。

“可若想从战场上挣个前程……”任章收起刀,嗓音忽然低哑如夜枭啄骨,“那你得先学会,把脖颈往刀刃上递!”

屋内死寂片刻,只剩烛火忽明忽暗,犹如战旗在风中飘摇。

曲瞎子原本佝偻的背忽然绷直,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厉色:“任老鬼!你他娘——”

任章盯着他片刻,忽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屋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他接刀入鞘,转身时独眼里闪过一道暗芒——

像老狼遇见幼虎。

任章缓缓起身,长刀"嗤"地一声劈开桌上飘摇的烛影。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他嗓音骤然拔高,似铁枪插进冻土,"你小子以为自己是野地里的稗草?风一吹就折?"刀尖突然挑起陈淮州的下巴,寒光在他喉结上凝成一点星芒。"可老子告诉你,这世上的树分三种!杨树长得快死得更快,柳树弯得下腰却抬不起头,只有经年累月吃刀子的老槐树,才配在城门上挂帅旗!"

窗外骤然滚过闷雷,照亮任章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他甩刀入鞘,金属摩擦声里混着冷笑:"现在回答老子——"

"你要当被牲口啃的草,还是刻满战功的城门木?"

“我想已经有了答案了……”

任章忽然大笑,浑浊眼珠微微闪烁。

任章的笑声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的刀刃切断。他浑浊的眼珠紧紧锁住陈淮州,那目光比方才抵在咽喉的刀锋更锐利,仿佛要穿透皮囊,直刺进骨髓深处。他缓缓收刀,刀刃与刀鞘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噌”声,归入腰间。屋内的空气并未因这动作而缓和,反而更加凝滞沉重,唯有檐外呼啸的风声,更添几分肃杀。

“答案?”任章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却字字清晰,带着铁石般的冷硬,“光有答案,不够。敢想,还得敢做。更要……做得成。”他粗糙的手指在桌面上那条刀痕上重重一抹,灰尘混着木屑簌簌落下。“这条路,不是靠嘴皮子走出来的。每一步,都踩着血,自己的,别人的。”

他不再看陈淮州,转身踱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冷风立刻倒灌而入,吹得桌上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在两人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任章的背影在风中岿然不动,像一块矗立在悬崖边的顽石。

“想扬名立万,想人前显贵,”他背对着陈淮州,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字字如锤敲在陈淮州心上,“就得先学会怎么在阎王殿前打滚,怎么在豺狼堆里抢食。军功爵位,那是拿命换的。不仅要换,还要换得值,换得别人心服口服,更要换得上面的人……看得见。”

他猛地关紧窗户,隔绝了呜咽的风声,屋内瞬间陷入一种近乎窒息的寂静。

任章转回身,脸上再无半分笑意,只剩一片沉沉的死水。他走到陈淮州面前,两人距离极近,陈淮州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铁锈、尘土和老酒的浑浊气息。

“这条路,九死一生。后悔药,没处买。”任章的声音如同冰层下的暗流,“现在,告诉我,你还想走吗?”

陈淮州的呼吸骤然一窒。那混合着铁锈、尘土与劣质老酒的浑浊气息,如同有形的重锤,沉沉压在他的胸膛上,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刀片。任章的话,字字如淬毒的冰棱,扎进耳膜深处。九死一生……阎王殿前打滚……豺狼堆里抢食……这些血淋淋的字眼在死寂的空气里反复碰撞、回响。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尝到了自己齿关间渗出的腥甜。眼前是任章那张毫无波澜的脸,沉得像一口古井,倒映着他自己骤然苍白的脸孔。那浑浊却锐利的眼珠,像两枚冰冷的铁钉,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时间仿佛凝滞了。油灯的火苗失去了风的撕扯,却并未稳定下来,反而在近乎凝固的空气中诡异地跳跃、收缩,发出细微的、濒死般的“噼啪”声。

灯油将尽,那一点昏黄的光晕在两人之间剧烈地明灭,将任章脸上的沟壑和陈淮州紧绷的下颌线切割得更加凌厉、破碎。灯芯骤然爆开一朵焦黑的灯花,随即猛地一暗,几乎熄灭,只余下一点微弱得可怜的豆大残光,在灯盏里苟延残喘。这瞬间的明暗转换,如同命运无声的警告。

就在那一点残光挣扎着重新亮起一丝微芒的刹那,陈淮州猛地抬起头。所有的犹豫、恐惧、挣扎,都被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取代。他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灰烬里破土而出,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执拗。

他感到一股灼热自骨髓深处涌起,像沉睡了百年的岩浆突然沸腾。那不是简单的欲望,而是刻在骨血里的远古印记——是祖先策马扬鞭的呼啸,是刀光剑影中搏杀的快意,是战旗猎猎招展的嘶鸣。

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不断膨胀、撞击,几欲破体而出。像一头被囚禁的猛兽在铁笼中狂躁地冲撞,利爪抓挠着内脏,獠牙抵着喉头,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这咆哮在他耳中化作一声声追问: 甘心吗? 认命吗? 就这样了吗?

他忽然明白,那不是发问。是召唤。是从血脉最深处传来的,不容抗拒的召唤。

手指不受控制地战栗,不是恐惧,而是因为指尖感受到刀柄的触感如此真实。恍惚间,他看到自己站在尸山血海上,铁甲染血,旌旗在身后猎猎作响。

这一瞬间,他忽然读懂了流淌在自己血液中的密码——那不是对功名的渴望,而是对宿命的应和。就像春天来了种子就必然发芽一样理所当然。

活着,要活得顶天立地。 若死,亦当血溅三尺。

这念头一经浮现,所有犹豫都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