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别殇》
烛影摇破漏夜风,江湖冷暖浸杯中。十年肝胆磨霜刃,一瞬烽烟照倦瞳。
师恩重,去途兇,少年心事已如弓。从今踏碎封龙雪,莫问归期趁酒浓。
烛火幽暗,半截烛芯炸开一颗火星。陈淮州跪坐在竹席上,身前矮桌摆着的酒壶正冒着热气,酒香混着屋内常年浸润的药草苦味,在狭小的屋子里晕开。
曲瞎子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酒杯,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望向窗外。窗纸破了个洞,一缕夜风钻入,搅动烛影晃动,亦如他此刻的心绪——静而不稳,滞而不定。 "师父,刘大帅有意召我入西凉军,充作亲兵。"陈淮州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此事……"
"刘文庭要收你作亲兵?"沙哑的嗓音突然划破沉寂。陶杯"噹"地磕在木桌上,一道酒液顺着桌板龟裂的纹路缓缓延伸,像条吐信的银蛇,"他倒会挑时辰..."
曲瞎子沉默片刻,唇角忽然勾出一丝苦笑:"刘文庭?呵……也罢、也罢!"他喉咙深处发出两声干涩的笑,像是自嘲,又像是释怀。"
“我老瞎子已是风烛残年,撑不了几年了。你我师徒能相依为命至今,原本已是老天爷的施舍。" 老人的手指在桌面敲了两下:"你天赋过人,我早知你非池中之物。这十几年间,我日日盼你长进,却又自私地盼着你能永远守着这破旧院子,做个普通的升斗小民人。"他顿了顿,灰茫的眼睛微垂,"可从那夜破庙……你凝望封龙城的繁华灯火时,我便知道:这道门槛,你终究是迈得过去的。"
陈淮州肩膀一颤。那夜破庙火光映照下少年的眼神,竟被师父捕捉得如此透彻。
曲瞎子灰翳的眸子映着烛光,竟泛起琉璃般的透亮,"江湖如煮酒,强留徒剩苦...咳咳...不如痛饮!"
"既如此……"曲瞎子忽地从怀中取出一部古书《六韬典要》,缓缓摊开,"不如早寻安身立命处,也算了却为师一桩心事。"
屋内陡然寂静,唯听得风掠过檐角的呜咽声。 陈淮州深吸一口气,双肩微沉,声音低沉却坚定:"师父,弟子……愿留下服侍您。"
曲瞎子苍老的手指轻轻抚过酒杯边缘,良久,才缓缓开口:"淮州啊……"
他的嗓音沙哑如枯叶摩挲,却带着一丝温和的叹息,"这世间的缘法,就如这杯里的酒——饮尽才是圆满,强留,反倒苦了味道。"
烛火晃动,照得他那灰白色的眼眸好似蒙上了一层轻纱。他缓缓摇头,嘴角泛起一抹浅笑:“刘大帅如此器重你,实乃难得的机遇。为师这副老躯壳,尚还能支撑些许时日,你无需忧心。你随我四处闯荡,何时才能有出人头地之时。现今恰逢机缘,有此良机,你当竭力而为,一展宏图。”
陈淮州握紧双拳,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发颤:"师傅,我走了,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弟子不能抛下你一个人,我已经回绝了刘帅——"
"傻孩子。"曲瞎子轻轻放下酒杯,伸手抚过他的发顶,指尖粗糙却温暖,"你还记得那天在破庙里,为师对你说的话吗?人这一世,求的是大道,而非拘泥小情。"
他声音低缓,像是哄劝,又像告诫,"你若真有心,便在军中踏实地闯出一番天地……待他日回来,再给我这老瞎子敬杯酒,便是最好。"
"师父,弟子心思已定。"他抬眸,眼底映着跃动的烛火,"江湖路远,礼义廉耻的枷锁太重,徒儿懒得扛——可'忘恩负义'这四个字......"手指倏地捏碎一粒落在桌面的烛泪,"终究是要钉棺材的钉子。"
酒壶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却让嗓音愈发清晰:"军中自然比不得听您说书的滋味。徒弟虽然想做一个建功立业的大英雄,但是'曳尾涂中'也别有一番逍遥自在..."
曲瞎子咧嘴一笑,抬头望向窗外微亮的天色:“走吧,去城西找你任老头——那老东西嘴是刻薄,还没醉死在酒坊里,说不定能给你几句有用的点拨。”
曲瞎子与任章虽脾性不对付,但相识多年,虽是守门老兵,却因早年经历,黑白两道都卖他几分薄面。此人在封龙城日久,经染颇深,消息灵通,城里的大小事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任老头年轻时曾走南闯北,当过镖师也干过暗探,虽如今只是个守门老兵,骨子里那股江湖气却未褪尽。
他时常流连于酒坊,纵使醉眼朦胧,亦能洞察封龙城的每一丝风吹草动。曲瞎子深知,这老家伙嘴上刻薄,心底却藏着一份义气,初相识时两人一同在乱世中摸爬滚打,虽常因小事争执,但遇事时总能互相托付。若陈淮州前去寻他,或可劝服这执拗的小徒,助其探寻军中机密,避开那些暗礁险滩。
任章的窄屋四面漏风,墙角堆积着经年的木屑,霉斑爬满了墙皮,像是死人的淤痕。一张歪斜的矮桌用半块残砖垫着缺腿,桌面布满了刀刻的痕迹——有些像是无心划出的线条,有些却像是什么人用匕首发泄情绪时留下的深刻印记。
此时,任章正蜷在那堆脏污的棉絮上,像只老乌鸦栖在腐肉堆里。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慢悠悠地转着一把锈红的短刀,刀身在微光下时不时闪过一抹暗红,仿佛曾经浸透的血一直没洗净。
听完陈淮州的来意,任章的眼皮缓缓抬起。那只独眼里血丝密布,浑浊的眼白裹着一颗几乎泛着青光的瞳仁。他的嘴角扯了一下,刀尖倏然在指间一转—— “嗤!” 短刀狠钉在陈淮州的脚尖前三寸,刀柄犹自震颤不息,像是活物在警告。“小子,此乃刘帅亲自选定的机会,你当真要舍弃?”
任章的嗓音像是沙砾摩擦,又低又沉,却偏偏透着一种诡谲的锐利。 陈淮州面容冷峻,目光如刀锋般笔直地刺向老人:“请任老爹指点。”
任章盯着他,枯瘦的脸颊在烛火下如同风干的橘皮,沟壑间游动着明灭不定的阴影。半晌,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牙缝间还嵌着昨夜的肉渣:"曲瞎子啊曲瞎子......"
他朝门外啐了一口浓痰,独眼里闪着促狭的光:"你这徒弟倒是个有血性的,比你当年强多了——"语气忽然一沉,像是磨刀石擦过刃口,"怎么?舍得把这好苗子往修罗道里送?"
笑声戛然而止。
屋内温度骤降。
"小崽子。"任章的声音突然像锈刀刮骨,每个字都带着铁腥味,"在民间,你最多算条野狗——饿不死,但也吃不饱。"枯瘦的手指抚过刀刃,血珠顺着纹路蜿蜒而下,"进了军营?"
——嘭!
刀尖突然刺入桌面三寸,震得酒壶里的残酒荡出涟漪:"要么踩着尸骨爬上去,要么......"他凑近陈淮州,呼出的气息混杂着劣酒与腐肉的臭味,"变成尸骨让人踩。"
檐外风铃突然凄厉作响,像万千冤魂同时尖啸。
曲瞎子抓起药碾砸了过去:"老杀才!让你劝人,你倒在这儿演起勾魂无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