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入夏的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沈清辞刚核对完这个月的采买账册,正让挽月去库房取些新制的纱帐,却见周嬷嬷匆匆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件湿透的外袍。

“王妃,这是刚从后门捡到的,看着像是……王爷的衣裳。”周嬷嬷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

沈清辞抬眼望去,那是件玄色锦袍,袖口绣着银线暗纹,确实是萧景渊常穿的样式。只是此刻衣摆沾着泥污,还隐隐透着股草药味。

“后门?”她眉心微蹙,“王爷今早不是去城外别院了吗?怎么会把衣裳丢在后门?”

周嬷嬷压低声音:“老奴刚才问过守门的小厮,说寅时左右,看到王爷带着几个侍卫,抬着个大箱子从后门出去,身上还沾着血……”

“血?”沈清辞猛地站起身,心头一紧。萧景渊虽荒唐,却鲜少与人动真格,怎么会沾血?

“是,小厮说看着像人血。”周嬷嬷脸色凝重,“老奴怕出事,就赶紧把衣裳捡回来了。”

沈清辞指尖拂过衣摆的泥污,忽然摸到块硬物,从衣襟里掏出来一看,竟是半块啃剩的麦饼,已经被雨水泡得发胀。她心头一动——萧景渊向来锦衣玉食,怎么会吃这种粗劣的麦饼?

“画屏,备车。”她当机立断,“去城外流民安置点。”

“姑娘,那地方乱得很,您去不得!”挽月急忙劝阻,“再说王爷说不定只是……”

“别多说,快去。”沈清辞语气坚定。她隐隐觉得,萧景渊的“纨绔”表象下,藏着她不知道的事。

马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城外的破庙。远远就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围着几口大锅,炊烟袅袅,竟有几分生气。

“这不是靖王殿下拨的粮食吗?怎么今天又来了?”一个瘸腿老汉捧着碗热粥,对身边的人叹道,“多亏了殿下,不然咱们这些人早就饿死了。”

沈清辞掀开车帘的手猛地一顿。靖王?拨粮食?

她让车夫停在暗处,自己则换了身素色布裙,带着画屏悄悄走近破庙。只见几个穿着侍卫服饰的人正在分发粮食,动作麻利,神色却带着几分警惕,显然是不想让人认出身份。

而在破庙角落,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身影正蹲在地上,给一个发烧的孩童喂药。那人侧脸轮廓分明,即使换了粗布衣裳,也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矜贵——正是萧景渊。

他袖口卷到手肘,小臂上缠着块渗血的布条,显然是刚才被什么划伤了。可他喂药的动作却极轻柔,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与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判若两人。

“殿下,这批药快用完了,城西的药铺说不敢再卖给咱们了。”一个侍卫低声禀报。

萧景渊放下药碗,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去城东找李掌柜,就说是我要的,他会给。”

“可李掌柜上个月才被……”

“无妨,出了事我担着。”萧景渊打断他,目光扫过缩在角落里的流民,眼底闪过一丝沈清辞从未见过的沉重。

沈清辞站在树后,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原来那些关于他资助流民的传闻是真的。这个整日流连秦楼楚馆的纨绔王爷,竟在暗中做着这样的事。

“姑娘,咱们还是走吧,要是被王爷发现了……”画屏拉了拉她的衣袖。

沈清辞却没动,只是看着萧景渊将最后一包药递给老汉,又低声嘱咐了几句,才带着侍卫转身离开,走的正是破庙后墙的小路。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沈清辞才缓缓松了口气,指尖却依旧冰凉。她突然想起昨日账房的记录——这个月王府的采买里,多了三十石米、二十匹布,还有一笔去向不明的银子,数额正好够买两车药材。

当时她只当是账房记错了,现在想来,怕是都用在了这里。

“回去吧。”沈清辞转身走向马车,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这个萧景渊,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

回到王府时,天已经黑透了。沈清辞刚换下湿衣,就见萧景渊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走路都有些踉跄,又恢复了那副醉醺醺的样子。

“王妃这是去哪儿了?本王找了你一下午。”他斜倚在门框上,嘴角挂着惯有的轻佻笑意。

沈清辞看着他小臂上那道新换的绷带,语气平静:“去给太妃请安了。王爷呢?不是去别院了吗?怎么一身酒气?”

“哦,路上遇到几个朋友,喝了几杯。”萧景渊避开她的目光,径直走到桌边倒酒,“王妃管得倒宽。”

“我只是关心王爷。”沈清辞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的绷带上,“王爷受伤了?”

萧景渊动作一顿,随即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小伤,跟人比箭时不小心蹭到的。”

又是谎话。沈清辞心里明镜似的,却没戳破,只是道:“让画屏给你换下药吧,免得感染了。”

“不必了,府里有太医。”萧景渊仰头饮尽杯中酒,眼神却有些闪烁。

沈清辞没再坚持,转身走到书架前,随意抽出本书:“王爷若是累了,就早些歇息吧。”

萧景渊看着她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他下午在破庙时,隐约察觉到有人,只是当时忙着安顿流民,没来得及细看。现在看来,多半是她。

这个女人,总能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窥见他的破绽。

“沈清辞,”他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本王很虚伪?”

沈清辞翻过一页书,语气平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王爷不必在意别人怎么看。”

“别人?”萧景渊低笑一声,“你不就是别人?”

沈清辞合上书,转身看向他:“我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想做什么。若是想当闲散王爷,就该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若是想做别的,就该收起这副纨绔样子。”

她话说得直白,萧景渊却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倒是敢说。不怕本王治你个以下犯上?”

“我只是实话实说。”沈清辞迎上他的目光,“王爷暗中做的事,若是被有心人发现,可不是闹着玩的。科场案的余波还没过去,太子和二皇子都盯着王爷呢。”

萧景渊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你倒是消息灵通。”

“侯府虽不涉党争,却也知道朝堂凶险。”沈清辞语气凝重,“王爷若信我,就该知道,有些事做得再隐秘,也会留下痕迹。就像今天这件衣裳……”她指了指桌上那件还没来得及清洗的玄色锦袍。

萧景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微变。他竟忘了把衣裳处理掉。

“你想怎么样?”他沉声问道,语气里带了几分警惕。

“我不想怎么样。”沈清辞拿起锦袍,递给画屏,“让人好好洗洗,别留下痕迹。”她顿了顿,补充道,“以后王爷若有需要,库房的药材和粮食,尽可以用。不必再去外面买,惹人注意。”

萧景渊猛地抬头,眼中满是诧异。她不仅没追问,反而愿意帮他?

“你……”

“我是靖王妃。”沈清辞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坚定,“王府的事,就是我的事。王爷若出事,我和侯府都脱不了干系。”

她把话说得如此功利,萧景渊却莫名松了口气。他宁愿相信她是为了自保,也不愿相信她是真心“关心”自己。

“算你识相。”他别过脸,语气依旧别扭,“本王知道了。”

沈清辞没再说话,重新拿起书翻看。烛火摇曳,映在两人脸上,气氛竟难得有了几分平和。

第二日一早,沈清辞刚起身,就接到侯府的帖子,说是赵姨娘病了,让她回去看看。

“怎么突然病了?”沈清辞心里一紧,连忙让人备车。

回到侯府,才知赵姨娘是为了沈菱儿的事急病的。原来昨日沈菱儿去参加尚书府的赏花宴,被二皇子的人刁难,说她冲撞了皇子妃,还被扣了信物。

“那二皇子分明是冲着咱们侯府来的!”沈从安气得在屋里踱步,“科场案没扳倒咱们,就想拿菱儿开刀!”

沈清辞眉头紧锁:“阿爹别急,菱儿现在怎么样了?”

“在屋里哭呢,说什么也不肯见人。”赵姨娘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清辞,你可得帮帮你妹妹啊。那信物对她来说比命还重要。”

“姨娘放心,我不会让菱儿受委屈的。”沈清辞安抚好赵姨娘,转身去了沈菱儿的院子。

沈菱儿正趴在桌上哭,看到沈清辞进来,扑到她怀里:“姐姐!他们太过分了!不仅抢了我的玉佩,还说我……说我想攀附二皇子!”

“我知道,委屈你了。”沈清辞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玉佩我会帮你拿回来,至于那些闲话,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那是二皇子啊,咱们怎么敢跟他要东西?”沈菱儿抽噎着说。

“他是皇子,更该懂规矩。”沈清辞眼神一冷,“强抢臣女信物,传出去丢的是皇家的脸。他若不想把事闹大,自然会把玉佩还回来。”

她安抚好沈菱儿,又去书房跟沈从安商议:“阿爹,二皇子此举,怕是想逼咱们站队。科场案时咱们没投靠他,他这是报复。”

“我知道,可咱们夹在太子和二皇子中间,左右为难啊。”沈从安愁眉不展。

“不必投靠任何一方。”沈清辞语气坚定,“咱们只要占住‘理’字就行。二皇子抢菱儿的玉佩,是他不对。我去见二皇子妃,跟她好好说说,想必她也不想落下‘苛待臣女’的名声。”

“这能行吗?”沈从安有些犹豫。

“行不行都得试试。”沈清辞道,“我现在就去二皇子府。”

她刚走出侯府大门,就见萧景渊的马车停在路边,他正斜倚在车辕上,手里把玩着个玉佩,正是沈菱儿被抢走的那块。

“上车。”他朝她扬了扬下巴,语气依旧不耐烦。

沈清辞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玉佩是你拿回来的?”

“不然你以为凭你能从二皇子手里要东西?”萧景渊挑眉,“本王正好路过,见着不顺眼,就替你妹妹拿回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沈清辞却知道没那么简单。二皇子的人既然敢扣信物,定然不会轻易放手。萧景渊能拿回来,怕是费了不少功夫。

“多谢王爷。”她真心实意地说了句谢谢。

萧景渊别过脸,耳根却微微泛红:“谢什么,本王只是不想侯府的事牵连到我。”

马车缓缓驶动,沈清辞看着手里的玉佩,上面还带着淡淡的体温。她侧头看向萧景渊,他正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片阴影,竟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平和。

这个男人,明明做了好事,却偏要装得满不在乎。

“王爷怎么知道我要去二皇子府?”她忍不住问道。

“猜的。”萧景渊眼也没睁,“你这人,最护短。”

沈清辞嘴角微微上扬。他倒是挺了解她。

回到王府时,已是傍晚。沈清辞让画屏把玉佩送回侯府,自己则去了库房,让人盘点药材和粮食。

“王妃,这是按您的吩咐清点的,药材还够,粮食却不多了。”周嬷嬷递上账册。

沈清辞看着账册,沉吟片刻:“让人去城外的粮仓再买五十石米,就说是……王爷要的。”

周嬷嬷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连忙应声去了。

沈清辞站在库房门口,看着天边的晚霞,心里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她和萧景渊,就像两条原本平行的线,因为这桩婚事有了交集。他试探她的底线,她探究他的真心,明明是互相利用,却又在不经意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

或许,这个看似荒唐的王爷,也并非完全冷血。而她这场始于利益的婚姻,或许也能走出不一样的路。

正想着,却见萧景渊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支刚开的玉兰花,随意地丢给她:“库房里的药,本王让人送去破庙了。”

沈清辞接住玉兰花,花瓣上还带着露水,清香怡人。她抬头看向他,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轻佻,只有几分真诚。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

夕阳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温暖而宁静。有些东西,似乎在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