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立秋刚过,一场夜雨浇透了京城,连带着空气里都多了几分肃杀。沈清辞正在核对王府采买的冬衣账目,画屏却掀着湿淋淋的帘子进来,脸色发白。

“姑娘,侯府来人了,说……说侯爷被刑部的人带走了!”

账册“啪”地掉在桌上,沈清辞猛地站起身,指尖攥得发白:“你说什么?阿爹怎么会被带走?”

“说是……科场舞弊案又翻出来新证据,指向侯爷当年收过主考官的贿赂。”画屏声音发颤,“来的小厮说,三法司的人已经封了侯府书房,正在抄家呢!”

沈清辞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扶着桌沿才勉强站稳。科场案明明半月前就已结案,主考官被流放,涉案官员也都处置完毕,怎么会突然翻出来新证据?还偏偏指向父亲?

“挽月,备车!”她声音发紧,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画屏,去账房取五千两银票,再把我陪嫁的那箱玉器装上,快!”

“姑娘要去侯府?”画屏急道,“现在去怕是自投罗网,三法司的人还在那儿呢!”

“我不去侯府。”沈清辞迅速换上一身素色褙子,将头发绾成简单的发髻,“去大理寺,找少卿周大人。”

周大人是当年母亲苏氏的门生,为人正直,父亲曾在他落难时施以援手。如今能想到的人里,只有他或许能递句话。

刚走到二门口,却见萧景渊披着件玄色雨披,站在廊下看雨。他手里把玩着枚白玉扳指,见沈清辞行色匆匆,挑眉道:“这是去哪儿?侯府出事,就慌成这样?”

沈清辞心头火起,语气却带着恳求:“王爷,我阿爹是被冤枉的,求您……”

“求我没用。”萧景渊打断她,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科场案是陛下亲批的案子,本王一个闲散王爷,哪敢插手?”

“可你是皇家子弟!”沈清辞上前一步,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只要你肯在陛下面前说句话,哪怕只是让阿爹少受些罪……”

“说什么?说永宁侯是被冤枉的?”萧景渊嗤笑一声,转身往内院走,“证据确凿,本王凭什么说这话?”

沈清辞看着他的背影,心一点点沉下去。也是,她早该知道,萧景渊从来不是会管闲事的人,更何况是这种可能引火烧身的朝堂纷争。

“那我自己去。”她咬着牙转身,刚要迈下台阶,却听身后传来萧景渊漫不经心的声音:

“听说主考官流放前,曾把一本账册交给了他的远房表亲,住在城南瓦子巷。只是那表亲上月初突然没了踪迹,倒是他女儿,前几日还在锦绣阁买过一支赤金步摇。”

沈清辞脚步一顿,猛地回头。萧景渊已经走进回廊深处,只留给她一个模糊的背影。

瓦子巷?账册?赤金步摇?

这些话看似零碎,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沈清辞心里的迷雾。科场案的关键就在那本记录贿赂明细的账册,主考官被抓时账册失踪,所有人都以为被销毁了,原来竟还在!

“姑娘,王爷这话……”画屏也听出了门道,眼睛亮了亮。

“别问了,快走!”沈清辞当机立断,“不去大理寺了,去城南瓦子巷!”

马车在泥泞的巷子里颠簸,沈清辞掀着车帘,看着外面低矮的民房。瓦子巷是京城有名的贫民窟,三教九流混杂,找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子,无异于大海捞针。

“锦绣阁的赤金步摇,样式最时兴的是‘蝶恋花’款,上个月刚出的新款。”沈清辞冷静分析,“能买得起的,定不是普通人家。咱们去巷口的茶馆问问,最近有没有谁家女子戴过这样的步摇。”

果然,茶馆老板一听“蝶恋花步摇”,立刻拍着大腿:“你们说的是住在巷尾的陈家吧?他家闺女前几日还戴着晃悠,说是她爹从南边带回来的稀罕物!”

沈清辞心头一紧:“她家男人是不是主考官的表亲?”

“可不是嘛!”老板压低声音,“姓陈的前阵子突然没了,街坊都说是被人灭口了,他闺女这几日正张罗着要搬走呢!”

沈清辞谢过老板,带着画屏快步往巷尾走。陈家是间破旧的小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女子的啜泣声。

“请问,陈姑娘在吗?”沈清辞轻轻推开门。

院子里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女子正收拾包袱,见有人进来,吓得脸色煞白:“你们是谁?”

“我们是来帮你阿爹的。”沈清辞开门见山,“主考官的账册,是不是在你手里?”

女子手里的包袱“咚”地掉在地上,眼泪涌了出来:“我阿爹……我阿爹就是因为这个没的!那些人说,只要我交出账册,就放过我,可我不敢信……”

“那些人是谁?”沈清辞追问。

“我不知道,都戴着面罩,只知道领头的人左手缺了根小指,说话带着点山西口音。”女子哭着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打开锁,里面果然放着本泛黄的账册,“这就是账册,你们要就拿去吧,只求你们让我离开京城……”

沈清辞接过账册,指尖抚过封面,心脏狂跳。她快速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着某年某月某日,收了谁的银子,数额多少,赫然写着“永宁侯沈从安,纹银五百两”——日期正是三年前,父亲为了给赵姨娘治病,确实向主考官借过钱,后来次月就还了,只是没要收据!

“这钱我阿爹还了,只是没有凭证。”沈清辞急道,“你阿爹有没有说过,这账册里的记录有什么蹊跷?”

女子想了想,突然道:“我阿爹说过,主考官记这种账,向来会在真账旁边画个小三角,假账画圆点。他说……他说这页的沈侯爷名字旁边,是圆点!”

沈清辞连忙翻到那一页,果然在父亲名字右下角看到个极小的圆点!她悬着的心瞬间落下一半,只要能证明这是假账,父亲就有救了!

“多谢姑娘。”她将五千两银票塞给女子,“这是盘缠,你今晚就走,往江南去,那里没人认识你。”

女子含泪谢过,抱着包袱匆匆从后门离开了。

沈清辞刚将账册揣进怀里,就听到外面传来马蹄声,夹杂着呵斥:“仔细搜查,别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是刑部的人!

“姑娘,快走!”画屏拉着她往柴房跑,里面堆着些干草,刚好能藏人。

两人刚躲进去,就见几个官差闯进院子,翻箱倒柜地搜查,嘴里还嚷嚷着:“听说陈家闺女藏了本账册,找到重重有赏!”

沈清辞捂住嘴,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这些人来得这么快,显然是有人泄露了消息,想在她拿到账册前截胡。

官差搜了半个时辰,没找到人,骂骂咧咧地走了。沈清辞刚要出来,却听柴房外传来萧景渊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

“你们在这儿吵什么?本王的人刚才看到个女子往后门跑了,穿着绿衣裳,手里还抱着个红布包,要不要去追啊?”

“靖王殿下?”官差们显然没想到会遇到他,语气立刻恭敬起来,“多谢殿下提醒,我们这就去追!”

马蹄声渐渐远去,柴房的门被推开,萧景渊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个酒葫芦,眼神清明得哪里有半分醉意。

“还不出来?想在柴房待到天亮?”

沈清辞从干草堆里爬出来,头发上沾着草屑,狼狈不堪:“是你引开他们的?”

“路过而已。”萧景渊别过脸,踢了踢脚下的石子,“账册拿到了?”

“拿到了,多亏你提醒。”沈清辞看着他,突然明白过来,“你早就知道账册在这儿,对不对?你故意透露线索给我,又引开官差,为什么?”

萧景渊灌了口酒,含糊道:“本王只是不想刚娶个媳妇,就成了罪臣之女。”

这话蹩脚得连他自己都不信。沈清辞却没再追问,只是将账册递给他:“这里面有假账标记,但需要有人能证明主考官的记账习惯。我想……只有王爷能请到主考官的贴身小厮,他现在被关在刑部大牢。”

萧景渊接过账册,指尖划过那个圆点,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本王凭什么帮你?”

“就凭这是你我共同的事。”沈清辞迎上他的目光,“侯府倒了,你这个靖王也会被人耻笑。而且……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想当闲散王爷,帮我这个忙,就当是……欠我的人情。”

萧景渊挑眉,似乎觉得“欠人情”这三个字很有趣:“好,本王就帮你这一次。但你要记住,你欠本王的。”

他转身往外走,玄色衣袍消失在夜色里。沈清辞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刚才女子说的“左手缺小指,山西口音”——那是二皇子的心腹!看来这场科场案翻案,根本就是二皇子针对侯府的阴谋。

回到王府时,天已经蒙蒙亮。沈清辞刚换下湿衣,就见秦风匆匆进来,手里拿着封密信。

“王妃,这是王爷让人送来的,说是能用上。”

信上只有一行字:“亥时三刻,刑部大牢西侧墙根,带足人手。”

沈清辞握紧信纸,指尖微微发烫。萧景渊果然打算去劫狱?不,以他的性子,定是有别的办法。

入夜,沈清辞带着侯府最得力的四个护卫,准时来到刑部大牢西侧。这里是片荒草地,墙根下有棵老槐树,萧景渊正靠在树上喝酒,身边站着个穿着囚服的中年男人。

“这是主考官的贴身小厮,他知道账册的记号规矩。”萧景渊将人推到沈清辞面前,“你带他去大理寺,找周大人,让他明日早朝递折子。”

小厮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小人知道的都说,求王妃救小人一命!”

“只要你说实话,自然保你周全。”沈清辞示意护卫将人带走,转身看向萧景渊,“你怎么把他带出来的?”

“换了身衣服而已。”萧景渊晃了晃酒葫芦,“刑部尚书是我母妃的表兄,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沈清辞看着他,突然道:“你早就知道是二皇子在背后搞鬼,对不对?”

萧景渊饮尽杯中酒,将空葫芦扔在地上:“谁搞鬼不重要,重要的是,沈从安不能倒。他倒了,下一个就是本王。”

这是他第一次坦诚,他们的利益早已绑在一起。沈清辞心里一动,却只是道:“多谢。”

“记住,你欠本王的。”萧景渊转身离去,衣袍在夜风中扬起,“明日早朝后,来我书房一趟。”

第二日早朝,周大人果然递上折子,附上账册和小厮的证词。皇帝核对后,发现账册记号确有蹊跷,又查得主考官与二皇子往来密切,顿时明白是二皇子想借科场案打压侯府,牵连萧景渊。

午时,侯府的人传来消息,沈从安被释放回家,只是被罚俸一年,闭门思过。

沈清辞松了口气,提着食盒去了萧景渊的书房。他正趴在桌上看账册,见她进来,抬了抬下巴:“东西放下吧。”

“谢王爷昨日相助。”沈清辞将刚炖好的燕窝放在桌上,“这点心意,还请王爷收下。”

萧景渊没看燕窝,指着账册上的一处:“你看这里,二皇子给主考官的银子,比你阿爹那笔多了十倍,却记的是三角——看来这账册,他早就动过手脚。”

沈清辞凑近看去,果然如此。两人的头靠得极近,她能闻到他发间的墨香,混合着淡淡的酒气,竟不觉得难闻。

“他想借账册除掉我阿爹,再嫁祸给你,一石二鸟。”沈清辞语气凝重。

“可惜,他算错了一步。”萧景渊抬眸,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笑意,“算错了你的本事,也算错了……本王的心思。”

沈清辞心跳漏了一拍,连忙别过脸:“王爷说笑了。”

萧景渊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原本确实不想管闲事,可那日看到沈清辞冒雨奔波的样子,不知怎么就动了恻隐之心。或许,有个能并肩应对风雨的盟友,也不算太坏。

“这燕窝,你炖的?”他舀了一勺,挑眉道,“味道不错。”

“王爷喜欢就好。”沈清辞拿起空食盒,“若是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等等。”萧景渊叫住她,扔过来一个小瓷瓶,“你阿爹受了些刑伤,这是上好的金疮药,送去吧。”

沈清辞接住药瓶,指尖触到微凉的瓷面,轻声道:“多谢。”

走出书房时,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暖融融的。沈清辞握紧药瓶,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这场始于利益的间接合作,似乎让她和萧景渊之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或许,这场被她视为交易的婚姻,真的能走向不一样的方向。

她回头望了眼书房的方向,萧景渊正低头看着账册,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沈清辞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前路依旧凶险,但她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