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场案的余波像退潮后的水痕,渐渐在京中淡去。侯府朱漆大门上贴着的“闭门思过”告示虽未撕下,门檐下的灯笼却已重新挂上,只是光亮比往日黯淡了些,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安稳——虽被罚俸三月、闭门自省,总算保住了百年根基。
沈清辞坐在靖王府的书房里,指尖捏着的狼毫笔悬在账册上,忽然就没了力气。这几日她几乎脚不沾地,清晨天未亮便带着食盒往侯府去,赵姨娘惊悸未消,见了她总攥着帕子掉泪,话都说不囫囵;沈菱儿年纪小,夜里总做噩梦,她得守着哄到后半夜才能回府。
王府这边也堆着一堆庶务,因科场案牵连,几处商铺的账目被官府封了核查,管事们急得团团转,等着她拿主意;库房里要打点给各部的节礼也乱了章程,她得亲自盯着重新清点。
案几上的茶早凉透了,她端起来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漫开时,才忽然觉出浑身的乏——肩颈像坠了铅,手腕酸得连笔都快握不住。
连轴转了这么久,她等的,不过是这一刻能安心歇口气的松弛。
入夜后,她带着画屏在花园里散步。月光如水,洒在青石小径上,将两侧的玉兰树映得影影绰绰。晚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
“姑娘,您看那月亮多圆啊。”画屏指着天上的满月,笑道,“听说今日是中元节,该吃月饼的。”
沈清辞抬头望去,一轮圆月悬在夜空,清辉遍洒,确实美得动人。她想起小时候,母亲还在时,每到中元节都会亲手做莲蓉月饼,那时的月光,似乎也这般温柔。
“回去让人备些吧,分些给各院。”她轻声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
正说着,却见不远处的凉亭里坐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披着件月白披风,手里拿着个酒葫芦,正仰头饮酒,正是萧景渊。
画屏识趣地说:“姑娘,我去看看月饼好了没,您先在这儿歇歇。”
沈清辞点了点头,看着画屏走远,才缓步走向凉亭。
“王爷也没睡?”她在亭外站定,语气平和。
萧景渊放下酒葫芦,瞥了她一眼:“睡不着,出来透透气。你呢?刚从侯府回来?”
“嗯,阿爹身子好些了。”沈清辞走进凉亭,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多谢王爷那日帮忙,否则……”
“说了,你欠本王的。”萧景渊打断她,又灌了口酒,语气却没了往日的戏谑,“沈从安是个好父亲,比本王那个……强多了。”
他话说到一半就停了,沈清辞却明白他指的是先帝。萧景渊生母早逝,虽被过继给太妃,却终究没感受过多少父爱,想来心里也有缺憾。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沈清辞轻声道,“阿爹虽好,却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这次科场案,若不是王爷帮忙,他怕是……”
“他是被卷进去的。”萧景渊看着她,“二皇子想动本王,才先拿侯府开刀。你该明白,这只是开始。”
沈清辞心头一沉:“王爷的意思是,二皇子还会再来?”
“他和太子斗了这么多年,早就红了眼。”萧景渊冷笑一声,“本王这个‘闲散王爷’,在他们眼里就是块肥肉,谁都想啃一口。”
“那王爷打算怎么办?”沈清辞问道。她知道,萧景渊看似不在乎,心里定然早就有了盘算。
“凉拌。”萧景渊说得轻描淡写,“他们斗他们的,本王看戏就好。”
“可王爷已经被卷进来了。”沈清辞语气凝重,“那日您帮我救阿爹,二皇子定然记恨在心,迟早会找您麻烦。”
“找就找,本王怕过谁?”萧景渊满不在乎地说,却又低声道,“只是不想牵连太多人。”
沈清辞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很矛盾。他看似玩世不恭,却在暗中做着救济流民的事;他说不愿插手朝堂,却在关键时刻帮了侯府;他嘴上说着不在乎,却又怕牵连旁人。
“王爷心里,其实并不想当闲散王爷吧?”她轻声问道。
萧景渊喝酒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她,目光复杂:“你怎么这么说?”
“若是真的想闲散,就不会暗中培养势力,也不会关心流民死活。”沈清辞迎上他的目光,“王爷只是……不想被朝堂的纷争束缚,对吗?”
萧景渊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突然笑了,这次的笑里带着几分释然:“沈清辞,你倒是比本王想象中聪明。”
“只是猜的。”沈清辞垂下眼帘,“其实我也一样,不想被家族束缚,却还是为了侯府嫁进了王府。”
“身不由己。”萧景渊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生在皇家,就是这点不好。你以为你能选,其实早就被安排好了。”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将空葫芦放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本王小时候,母妃还在时,总带本王去城外的马场。”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怀念,“她说,等本王长大了,就请旨让本王去守边关,那里天高地阔,没有这么多勾心斗角。”
沈清辞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萧景渊提起生母,原来这个看似无牵无挂的王爷,心里也藏着这样的念想。
“可惜,她没等到那一天。”萧景渊的声音有些发哑,“她去世后,本王就被过继给了太妃。太妃待我好,却总盼着我争些什么,可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他指的是权势,是储位。沈清辞心里明白。
“我懂。”她轻声道,“有时候,旁人觉得好的,未必是自己想要的。就像所有人都觉得,我嫁给王爷是高攀,可他们不知道,我宁愿嫁给一个寻常书生,过安稳日子。”
只是命运弄人,她终究还是嫁进了这王府,卷入了这波谲云诡的纷争。
萧景渊看着她,月光洒在她脸上,映得她肤色如玉,眼神清澈。他忽然觉得,这个总是冷静自持的女子,其实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柔软。
“寻常书生未必就安稳。”他淡淡道,“科场案里,多少书生为了功名铤而走险?这世道,哪里都一样。”
“至少心是自由的。”沈清辞抬眸,目光坚定,“不像我们,连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不能随心所欲。”
萧景渊沉默了。他想起自己暗中接济流民时的小心翼翼,想起每次去破庙都要伪装一番,想起明明厌恶朝堂争斗,却还要装作对一切都不在乎的样子……他的自由,早就被这王爷的身份束缚住了。
“或许……我们可以做个交易。”他忽然开口,眼神里带着几分认真。
“什么交易?”沈清辞问道。
“你帮本王应付太妃和朝堂上的那些试探,本王帮你护住侯府,护你周全。”萧景渊看着她,“我们……暂时休战,如何?”
沈清辞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这是想和她结盟,暂时放下彼此的戒备,共同应对外面的风雨。
“好。”她点了点头,语气坚定,“但我有条件。”
“你说。”
“王府的事,我说了算。朝堂的事,你若需要我帮忙,可以开口,但不能把我当棋子。”沈清辞看着他,目光清亮,“还有,柳氏那里,我不会再动她,但她也不能再惹事,否则……”
“否则你就继续禁足她,本王不管。”萧景渊接话道,语气里带着几分笑意,“成交。”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沈清辞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轻轻放在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温热,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却意外地让人觉得安心。她的指尖微凉,细腻柔软。两人的手只碰了一下就分开,却都觉得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时候不早了,回去睡吧。”萧景渊站起身,披上披风,“明日还要去给太妃请安。”
“嗯。”沈清辞也站起身,看着他走出凉亭。
萧景渊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头道:“你做的莲蓉月饼,还不错。”
沈清辞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定是早就知道她让人备了月饼。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色里,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
这个萧景渊,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回到院子,画屏正等着她,手里拿着块月饼:“姑娘,您回来了?刚烤好的莲蓉月饼,您尝尝?”
沈清辞接过月饼,咬了一口,清甜的莲蓉在舌尖化开,味道竟和小时候母亲做的有些像。
“王爷也吃了?”画屏笑着问道。
“嗯。”沈清辞点了点头,心里暖暖的,“他说……还不错。”
“那是自然,姑娘的手艺这么好。”画屏笑道。
沈清辞没再说话,只是慢慢吃着月饼,看着窗外的月光。她知道,和萧景渊的结盟只是暂时的,他们之间的隔阂并未完全消除,未来的路也依旧充满未知。
但至少此刻,他们达成了共识,有了共同的目标。这就够了。
或许,这场始于利益的婚姻,真的能在一次次的交锋与合作中,生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沈清辞放下月饼,走到窗前,看着天上的圆月。月光温柔,洒在王府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不管未来如何,她都会和萧景渊一起,守住这份脆弱的联盟,应对那些风雨。因为她知道,从今夜起,他们不再是敌人,而是暂时的盟友。
而这份联盟,或许会成为改变一切的开始。
夜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也带来了几分安宁。沈清辞深吸一口气,转身回房。明日,又是新的一天,她要打起精神,应对一切。
而那个月下的约定,将会是她和萧景渊之间,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