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秋分这天的阳光格外慷慨,像融化的金液从窗棂的雕花格里淌进来,在紫檀木书桌上铺出一片暖融融的光。沈清辞握着狼毫笔的手微微一顿,最后一笔竖画在账册上落下,收锋时带着恰到好处的轻颤,墨色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她今日誊抄的最后一笔,整页账目顿时显得齐整又清亮。

她抬手将笔搁在青玉笔山上,笔锋的余墨在笔山上晕开个小小的墨点。指尖抚过账册的纸页,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纸面上“秋分添衣”“各院炭火预备”的字样,在暖金色的光里仿佛也沾了几分暖意。案头的白瓷瓶里插着两枝桂花,是今早刚从后院折的,细碎的金蕊落了些在账册旁,香气淡得像一缕若有若无的叹息。

“哗啦”一声轻响,竹帘被从外掀开,画屏捧着个漆盘走进来,鬓角的银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好奇,走到书桌旁时,目光先落在那页刚誊抄完的账册上,随即又瞟向窗外:“姑娘,您瞧外面那云,像不像昨儿新做的芙蓉糕?”

沈清辞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秋日的天空蓝得透亮,几缕白云果然蓬松柔软。画屏见她望过来,嘴角弯得更厉害,漆盘里的青瓷碗轻轻晃,里面盛着刚炖好的银耳羹,甜香混着桂花味,在暖融融的阳光里漫开,忽然就多了几分松弛的甜。

画屏忽然想起了来的目的,“姑娘,前院来传话,说有位姓温的公子求见,说是您的旧识。”

温公子?沈清辞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想起是谁——温子然,她的青梅竹马,也是今年的新科探花。两人自幼相识,温家曾寄居在侯府隔壁,温子然的母亲还是赵姨娘的远房表姐,论起来也算沾亲带故。只是她出嫁后,两家便断了联系,不知他今日为何会来。

“请他到花厅等候,我换件衣裳就去。”沈清辞将笔搁在笔山上,起身理了理衣襟。她如今是靖王妃,见外男需得注意分寸。

画屏伺候她换上一身月白色绣玉兰花的褙子,又取了支素雅的珍珠簪绾发,镜中的女子眉眼温婉,却比未出阁时多了几分沉静的气度。

“姑娘这样打扮,既端庄又不失礼数,再好不过。”画屏赞道。

沈清辞对着镜子照了照,轻轻颔首:“走吧。”

花厅里,温子然正站在窗前看花。他穿着件天青色长衫,腰间系着块玉佩,身姿挺拔,眉目清朗,确实不负“探花郎”的美名。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看到沈清辞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

“清辞。”他拱手行礼,语气带着几分熟稔,却又刻意保持着距离,“冒昧来访,还望王妃恕罪。”

“温公子客气了。”沈清辞在主位上坐下,示意丫鬟上茶,“不知公子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也没什么要事,只是前几日在街上偶遇侯府的管家,听说伯父身子不适,特来探望一番。”温子然在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关切,“听管家说,前些日子侯府出了些事,还好有惊无险。你……还好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沈清辞心中微暖,却只是淡淡道:“多谢公子关心,我很好,阿爹也已无大碍。劳烦公子特意跑一趟。”

“你我自幼相识,不必如此见外。”温子然看着她,眼中带着几分惋惜,“当年你我……罢了,如今说这些也无益。”

他话里的未尽之意,沈清辞自然明白。年少时,两家长辈确有过结亲的念头,只是后来她被赐婚,此事便不了了之。如今再提,徒增尴尬。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沈清辞端起茶杯,避开他的目光,“公子如今高中探花,前途无量,该着眼于未来才是。”

温子然苦笑一声:“未来再好,若少了想等的人,又有什么意思?”他从袖中取出个锦盒,放在桌上,“这是我前几日在琉璃厂看到的一支笔,与你当年最喜欢的那支很像,便买了来,算是……贺你新婚之喜。”

沈清辞看着锦盒,没有去接。她知道温子然的心意,却不能接受。

“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礼物我不能收。”她语气坚定,“我已是靖王妃,瓜田李下,当避嫌。”

温子然脸上的笑容僵住,眼中满是失落:“在你心里,我就只是需要避嫌的外人?”

“公子是侯府的朋友,自然不是外人。”沈清辞看着他,“但我如今的身份不同,还望公子体谅。”

两人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佻的笑:“本王当是谁呢,原来是温探花大驾光临。怎么,来了也不通报一声,是怕本王招待不周?”

萧景渊摇着折扇,慢悠悠地走进来,目光在温子然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桌上的锦盒上,眼神瞬间冷了几分。

“王爷。”温子然起身行礼,语气不卑不亢,“只是来看望王妃,不想叨扰王爷。”

“看望王妃?”萧景渊走到沈清辞身边,突然伸手揽住她的腰,动作自然亲昵,“本王的王妃,就不劳探花郎挂心了。倒是探花郎,刚入仕途就私会外命妇,传出去怕是不好听吧?”

沈清辞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挣扎着想推开他,却被他搂得更紧。她能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烫得她耳根发红,只能压低声音道:“王爷,有话好好说。”

萧景渊却像是没听见,反而低头在她耳边轻笑道:“怎么,见了旧识,就忘了自己是有夫之妇?”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温子然听见。

温子然看着两人亲密的姿态,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握着锦盒的手指关节泛白。

“王爷误会了,我与王妃只是旧识,并无他意。”他强压着心头的不适,解释道。

“哦?只是旧识?”萧景渊挑眉,拿起桌上的锦盒打开,里面是支精致的狼毫笔,笔杆上刻着细密的缠枝纹,确实是沈清辞喜欢的样式。他嗤笑一声,“送这么贴心的礼物,还说是‘只是旧识’?温探花当本王是傻子吗?”

“王爷!”沈清辞又气又急,“不过是支笔而已,公子一番好意,何必如此曲解?”

“好意?”萧景渊将笔扔回盒里,“孤男寡女,私相授受,这叫好意?沈清辞,你就是这么给本王当王妃的?”

他语气里的怒意不似作假,沈清辞却知道,他根本不是生气,只是故意做给温子然看。这个男人,占有欲竟如此强!

“王爷息怒,我这就让温公子离开。”沈清辞对温子然道,“公子的礼物我不能收,还请带回。慢走,不送。”

温子然看着萧景渊紧搂在沈清辞腰间的手,又看了看沈清辞泛红的脸颊,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知道,自己今日的出现,不仅没能说上几句话,反而给她添了麻烦。

“好,我走。”他拿起锦盒,深深看了沈清辞一眼,眼中满是不舍,“清辞,你……多保重。”

说完,他转身快步离开,背影透着几分萧索。

看着温子然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沈清辞一把推开萧景渊,怒道:“王爷太过分了!”

“过分?”萧景渊收起折扇,敲了敲手心,“本王还没问你,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与王爷无关!”沈清辞别过脸,不想理他。

“怎么与本王无关?”萧景渊逼近一步,语气带着几分危险,“你是本王的王妃,你的事,就与本王有关!”

“不过是幼时相识的朋友,王爷至于如此小题大做吗?”沈清辞看着他,“还是说,王爷觉得自己配不上我,怕我被别人抢走?”

“本王会怕?”萧景渊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本王是怕某些人忘了自己的身份,给靖王府丢脸!”

“我没有!”

“没有?”萧景渊指着桌上的茶杯,“他坐过的地方,用过的杯子,你是不是都觉得香?”

沈清辞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身就想走,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腕。

“放开我!”

“不放。”萧景渊紧紧攥着她的手,眼神深邃,“沈清辞,记住你的身份。你是靖王妃,是我萧景渊的女人,这辈子都别想有别的心思!”

他的话像是带着某种魔力,沈清辞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合着酒气,竟不觉得讨厌。

“我没有别的心思。”她别过脸,声音有些发虚,“只是朋友而已。”

“朋友也不行。”萧景渊霸道地说,“以后不准再见他。”

“王爷这是无理取闹!”

“本王就是无理取闹了,你能怎么样?”萧景渊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要么乖乖听话,要么……”

“要么怎么样?”沈清辞挑眉,等着他的下文。

萧景渊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要么,今晚就圆房,让你彻底记住,你是谁的人。”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沈清辞的脸瞬间红透,像熟透的苹果。她猛地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跑,连头都没敢回。

看着她慌乱的背影,萧景渊低笑出声,眼中满是得逞的笑意。他走到桌边,拿起温子然留下的锦盒,打开看了看那支笔,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温子然?新科探花?

他冷哼一声,将锦盒扔给身后的秦风:“拿去,烧了。”

“是。”秦风接过锦盒,忍不住多看了自家王爷一眼。刚才那副宣示主权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纨绔王爷”的闲散,分明是醋意大发。

萧景渊没注意秦风的眼神,只是走到窗边,看着沈清辞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他自己也说不清,刚才看到温子然看着沈清辞的眼神时,心里那股莫名的怒意是怎么回事。或许是觉得,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了;又或许是……他不想看到沈清辞对别的男人露出那样温和的神色。

“王爷,该去给太妃请安了。”秦风提醒道。

“知道了。”萧景渊收回目光,整理了一下衣襟,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走。”

沈清辞逃回自己的院子,脸颊依旧滚烫。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泛红的自己,又气又恼。

“姑娘,您没事吧?”画屏端来杯凉茶,“那靖王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在温公子面前那样对您?”

“别气了,他就是故意的。”沈清辞喝了口凉茶,试图压下心头的燥热,“他就是看不惯温公子来看我,故意摆脸色宣示主权。”

“那也不能那样啊!”画屏替她不平,“温公子多好的人,温文尔雅,哪像王爷,霸道又无赖!”

沈清辞没说话,只是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不得不承认,刚才萧景渊搂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说话时,她的心确实乱了。那种陌生的悸动,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以后温公子再来,就说我不在。”她深吸一口气,对画屏道,“省得又被某些人抓住把柄,小题大做。”

“嗯,奴婢知道了。”

沈清辞拿起桌上的账册,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出现刚才的画面——萧景渊霸道的眼神,温子然失落的目光,还有自己慌乱的心跳。

她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纷乱的思绪抛开。她和萧景渊只是盟友,是因为利益才暂时和平相处的,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乱了方寸。

至于温子然,她只能说声抱歉。他们之间,早已是过去式,不可能再有未来。

“姑娘,王爷让人送了些点心来。”挽月端着个食盒进来,“说是给您压惊的。”

沈清辞看着食盒里精致的点心,正是她喜欢的几样。她知道,这是萧景渊的示好。这个男人,总是这样,前一秒还霸道无赖,下一秒又会用这种方式缓和气氛。

“放在那儿吧。”她淡淡道,没有去碰。

挽月放下食盒,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姑娘,其实……王爷刚才那样,说不定也是在乎您呢?”

“在乎?”沈清辞嗤笑一声,“他在乎的,不过是他的面子,他的所有物罢了。”

话虽如此,心里却不像嘴上说得那么肯定。她想起萧景渊在科场案中帮她的忙,想起月下谈心时他流露的脆弱,想起刚才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认真……

或许,这个男人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糟糕。

“别想了。”沈清辞拿起账册,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她知道,自己和萧景渊的路还很长,未来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和事。但她相信,只要守住自己的本心,就不会迷失方向。

至于今日的插曲,就当是一场闹剧吧。

只是她不知道,这场看似荒唐的闹剧,却在她和萧景渊的心里,都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记。而这道印记,或许会在未来的日子里,慢慢生根发芽,长出不一样的情愫。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庭院。沈清辞放下账册,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沉静的王府。她知道,平静的日子不会太久,新的挑战还在等着她。

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未来遇到什么,她都会坦然面对。因为她明白,这是她的选择,也是她必须走下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