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江南的暮春总像浸在水里,连风都裹着化不开的水汽。夜雨刚歇,青石板路被洗得发亮,倒映着两侧酒旗的影子——旗面上的三个字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朱红色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漾开,像晕染的胭脂。

沈清辞撑着柄竹骨油纸伞,伞面是素净的月白色,边缘绣着几枝兰草,被雨雾打湿后,颜色愈发温润。她的指尖扶着伞柄,竹面被摩挲得光滑,带着点微凉的潮气。伞沿垂落的水珠串成线,“嘀嗒、嘀嗒”落在青布鞋面上,很快洇出一个个小小的湿痕,贴着脚背泛起轻痒的凉。

巷口的茶馆幌子还在风里晃,蓝布面上绣的“茶”字被雨水浸得发沉,木杆吱呀作响,像在哼一首老调子。茶馆门口的石阶上,几盆茉莉被雨打得蔫了,花瓣却依旧白得透亮,混着巷子里飘来的吴侬软语,是江南独有的软糯。

沈清辞停在巷口,望着茶馆窗内透出的暖黄灯光,光里浮着细小的尘埃,被偶尔推开的门卷出的茶香裹着,漫到伞下。她微微侧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湿滑的石板上,被伞沿切得一半明一半暗,像这江南的暮春,一半是水汽的凉,一半是烟火的暖。

鞋面上的湿痕又洇开了些,贴着皮肤的凉意渐渐渗进来。沈清辞拢了拢袖口,那里绣着的同色兰草与伞面呼应。

“确定是这家?”她侧头问身边的萧景渊。

他今日换了身藏青色短打,腰间束着根玄色腰带,平日里的矜贵被江湖气取代,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秦风查到,晚晴的远房侄子就在这茶馆当跑堂,姓周,左眉上有颗痣。”

两人已在苏州府盘桓了三日。前两日借着游山玩水的名义查访,却发现当年林贵妃的旧部要么早已离世,要么迁居别处,线索屡屡中断。直到昨日,秦风才寻到这处可能与晚晴有关的茶馆。

沈清辞正想迈步,却被萧景渊拉住手腕。他目光扫过茶馆斜对面的绸缎庄,低声道:“不对劲。”

绸缎庄的门虚掩着,门楣上的红灯笼歪歪斜斜,几个伙计模样的人站在门口,眼神却不住往茶馆这边瞟,手都按在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家伙。

“我们被盯上了。”沈清辞心头一紧,握紧了袖中的银针。这是她临行前特意让周嬷嬷准备的,针尖淬了麻药,虽不致命,却能让人暂时动弹不得。

萧景渊将她护在身后,指尖在她掌心快速写了个“跑”字,随即朗声道:“这鬼天气,连个像样的茶馆都没有,走,换一家。”

两人转身刚走了两步,就听身后传来破空声。萧景渊猛地将沈清辞推开,自己则侧身避开,一支淬毒的弩箭擦着他的肩头飞过,钉在对面的墙缝里,箭尾还在嗡嗡作响。

“抓住他们!”绸缎庄里冲出十几个黑衣蒙面人,手里握着刀,直扑过来。

“往巷子里跑!”萧景渊一把夺过沈清辞的伞,反手劈向最前面的黑衣人。伞骨是精铁所制,被他使得虎虎生风,竟硬生生砸断了对方的刀。

沈清辞趁机钻进旁边的窄巷,刚想回头拉他,却见萧景渊已跟了上来,手里还多了把从黑衣人那里夺来的长刀。他身法利落,劈砍格挡间竟带着几分章法,绝非寻常富家子弟能有的身手。

“你会武功?”沈清辞又惊又喜。

“打架而已,谁不会?”萧景渊一刀逼退身后的追兵,额角渗出细汗,“别愣着,快跑!”

巷子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萧景渊殿后,沈清辞在前开路,两人配合得竟异常默契。她虽不会武功,却能凭着对地形的记忆,专挑岔路多的地方走,几次甩开追兵。

可对方显然对苏州府的地形了如指掌,总能很快追上来。眼看就要被逼到死胡同,萧景渊猛地将沈清辞推向墙角的堆柴处:“躲进去!”

“那你呢?”沈清辞拉住他的衣袖,看着越来越近的黑衣人,心跳如擂鼓。

“放心,这点人还奈何不了我。”萧景渊扯开她的手,将长刀横在身前,眼神冷冽如冰,“等会儿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沈清辞刚钻进柴堆,就听外面传来兵器碰撞的脆响,夹杂着黑衣人的闷哼。她透过柴缝往外看,只见萧景渊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在人群中穿梭,长刀所至之处,黑衣人纷纷倒地。他的招式狠戾刁钻,招招直击要害,哪里还有半分“纨绔王爷”的闲散,分明是常年习武的高手。

原来他一直都在藏拙。沈清辞心头震撼,忽然想起他手臂上的旧伤,想起他深夜处理流民时的利落,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都有了答案。

就在这时,一个漏网的黑衣人绕到萧景渊身后,举刀便砍。沈清辞惊呼出声,想也没想就将袖中的银针掷了出去。银针虽没射中要害,却擦过黑衣人的手腕,他吃痛之下,刀势慢了半分。

就是这半分,给了萧景渊机会。他反手一刀,正中黑衣人的胸口。

“没事吧?”沈清辞从柴堆里爬出来,看着他手臂上渗出的血迹,声音发颤。刚才为了护她,他肩头挨了一刀,伤口深得见骨。

“小伤。”萧景渊摆摆手,刚想说话,却眼前一黑,踉跄着差点摔倒。刀上有毒!

“你中毒了!”沈清辞连忙扶住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里面是母亲留下的解毒丹,她一直带在身上。她倒出一粒丹药,塞进他嘴里,又撕下裙摆,用力按住他肩头的伤口,“我们得找地方处理伤口,这毒蔓延得快。”

萧景渊靠在她身上,呼吸急促,却还不忘调侃:“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藏得够深。”

“彼此彼此。”沈清辞扶着他往巷子深处走,那里有间废弃的土地庙,“先顾好你自己吧。”

土地庙虽破旧,却能遮风挡雨。沈清辞扶萧景渊坐下,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光查看伤口。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发黑,显然是剧毒。

“忍着点。”她咬着牙,将剩下的解毒丹捣碎,和着清水调成糊状,小心翼翼地敷在伤口上,又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好。她的动作很轻,带着女子特有的细腻,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时,两人都愣了一下。

“你怎么懂这些?”萧景渊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声音有些沙哑。

“阿娘教的。”沈清辞避开他的目光,继续处理伤口,“她说女子总要学点医理,既能自救,也能救人。”

萧景渊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阳光透过破窗,在她发间跳跃,映得她睫毛像蝶翼般颤动。刚才她掷出银针时的果断,此刻处理伤口时的镇定,都让他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个女人,总能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给她带来惊喜。

“好了。”沈清辞系好布条,额角已沁出细汗,“解毒丹只能暂时压制毒性,我们得尽快找到大夫。”

就在这时,庙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沈清辞立刻警惕起来,挡在萧景渊身前。

“是我,周明。”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人探进头来,左眉上果然有颗痣,“刚才在茶馆看到二位被追杀,就跟过来了。我姑姑……我姑姑让我来送这个。”

他递过来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玉佩,与萧景渊那半块正好能拼在一起!

“晚晴在哪?”沈清辞连忙问道。

周明往庙外看了看,压低声音:“我姑姑在城外的破庙里,她说京城来的人一直在找她,让我看到拿着这半块玉佩的人,就带你们去找她。只是……”他看着萧景渊的伤口,面露难色,“那些人肯定还在附近,我们怎么出去?”

萧景渊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沈清辞按住:“你别动,我有办法。”她对周明说,“你去附近的药铺买些硫磺和艾草,越多越好,再找些干柴来。”

周明虽不解,却还是照做了。半个时辰后,他抱着东西回来,沈清辞将硫磺和艾草混合在一起,堆在土地庙门口,又在四周撒了些粉末。

“这是……”萧景渊挑眉。

“迷魂散。”沈清辞点燃干柴,将混合好的硫磺艾草扔进去,浓烟瞬间弥漫开来,带着刺鼻的气味,“我阿娘研究过医理,也懂些旁门左道的法子。这烟能让人暂时失去力气,我们趁乱出去。”

萧景渊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忽然觉得,这个看似端庄的女子,骨子里竟藏着这么多惊喜。他扶着她的肩站起来:“走。”

浓烟果然起了作用,守在外面的黑衣人纷纷咳嗽不止,头晕眼花。沈清辞扶着萧景渊,在周明的带领下,顺利冲出了包围,往城外的破庙而去。

破庙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跪在神像前祈祷,看到他们进来,猛地站起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激动:“是……是靖王殿下吗?”

“晚晴姑姑。”萧景渊看着她,声音沙哑。他小时候,晚晴曾抱着他喂过奶,只是后来母亲去世,她也失踪了,再见时竟已这般苍老。

晚晴扑通跪下,老泪纵横:“殿下,老奴终于等到您了!贵妃娘娘是被人害死的!是皇后!是皇后用毒酒害死了娘娘!”

沈清辞和萧景渊对视一眼,果然是她!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沈清辞扶起她,轻声问道。

晚晴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那年贵妃发现皇后与外臣勾结,私藏兵符,想等太子登基后谋反。她本想告诉皇上,却被皇后察觉。皇后假意赐宴,在酒里下了毒……奴婢当时躲在屏风后,亲眼看到的!贵妃临死前,把这半块玉佩交给老奴,说这是能拿到兵符的信物,让老奴务必交给可靠的人,为她报仇……”

兵符!沈清辞心头一震,果然和萧景渊猜测的一样!

“那苏夫人呢?她是不是也知道这件事?”

“苏夫人是贵妃的表妹,自然知道。”晚晴叹了口气,“她本想帮我们把证据交给皇上,却被皇后的人盯上,也被下了毒……可怜了她,到死都没能看到真相大白。”

真相终于水落石出。沈清辞看着萧景渊,他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我们回京城。”

“现在回去?”沈清辞有些担心,“皇后在江南都敢动杀手,回了京城,怕是更危险。”

“越危险,才越要回去。”萧景渊握紧拳头,“她以为烧了画,杀了人,就能高枕无忧了?我偏要让她看看,她欠我们的,迟早要还!”他看向晚晴,“姑姑,您愿意跟我们回去作证吗?”

晚晴毫不犹豫地点头:“老奴这条老命早就该没了,能为娘娘报仇,死也甘心!”

沈清辞知道,他已经决定了。这场关乎真相和仇恨的较量,必须在京城了结。

“好,我们回京城。”她看着萧景渊,眼神坚定,“但我们不能就这么回去,得先让人送信给阿爹,让他在京中接应,再让秦风安排船只,我们走水路,避开陆路的关卡。”

萧景渊看着她条理清晰的安排,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听你的。”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自然地说出“听你的”三个字。沈清辞心头微动,扶着他的手紧了紧。

江南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是在为这段即将揭开的往事哭泣。沈清辞看着窗外朦胧的雨景,心里却一片清明。她知道,回京城后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凶险的风雨,是与皇后的正面交锋。

但她不再害怕。因为身边有萧景渊,有彼此的信任,有共同的目标。

萧景渊靠在船舷上,看着沈清辞的侧脸,伤口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些。刚才她掷出银针的果断,处理伤口的镇定,安排退路的从容,都深深印在他心里。这个女人,早已不是他最初以为的“交易品”,而是能与他并肩作战的伙伴,是他可以信任的人。

“在想什么?”沈清辞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

“在想,我们回京城后,该怎么让皇后露出马脚。”萧景渊收回目光,语气平静,“兵符是关键,我们得先找到兵符的下落。”

“晚晴姑姑说,应该是被贵妃藏在了一个只有她和阿娘知道的地方。”沈清辞思索着,“阿娘的嫁妆里,会不会有线索?”

“有可能。”萧景渊点头,“回去后,我们去侯府看看。”

船缓缓驶离码头,往京城的方向而去。江水滔滔,载着他们的决心和信任,也载着即将揭开的真相。

沈清辞知道,这场仗不好打,但她和萧景渊,都会全力以赴。为了母亲,为了林贵妃,也为了他们自己,必须将皇后的罪行公之于众,让正义得到伸张。

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在这场江南的历险中,悄然改变。猜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信任和默契。或许,当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们不仅能为亲人报仇,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前路漫漫,风雨飘摇,但只要两人携手,便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