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侯府的紫藤花架,碎成星星点点的金斑,落在青石板路上。藤蔓的影子在脚下轻轻晃,像谁用墨笔在地上画了片流动的云,空气中飘着紫藤花淡淡的甜香,混着庭院里老井的潮气,是她从小闻到大的味道。
沈清辞提着裙摆走在前面,朱漆回廊的栏杆被岁月磨得光滑,扶手上雕着的缠枝莲纹,她小时候总爱用指尖顺着纹路划。廊柱上还留着道浅浅的刻痕,是七岁那年她踮脚量身高时留下的,如今再看,那痕迹只到她腰侧,倒显得有些孩子气的可爱。
心里忽然泛起一阵近乡情怯的恍惚。自嫁入靖王府,她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都带着不同的心事,唯有这次,手里攥着那半方写着“兰心”残字的笺纸,脚步里带着寻根究底的笃定——她是来揭开母亲留下的秘密的。
廊尽头的月洞门后,传来侍女扫地的沙沙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沈清辞停在门边,看见庭院里那棵老石榴树还在,枝桠比记忆里更粗壮了些。
阳光从花架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在她鬓角的珍珠簪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她深吸一口气,闻到紫藤花香里混着母亲生前最爱的檀香,恍惚间仿佛看见母亲正坐在花架下翻书,书页被风掀起的声音,和此刻她心跳的节奏,轻轻叠在了一起。
“你阿娘的嫁妆都放在西跨院的库房?”萧景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今日换了身月白色锦袍,腰间系着玉带,少了几分平日的锋芒,多了几分世家子的温润,倒像是来探亲的寻常女婿。
“嗯,阿爹说阿娘的东西他一直没动过。”沈清辞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只是库房常年锁着,不知里面是否还保持着原样。”
沈从安得知他们要来,一早就在正厅等候,见了面,脸上堆着复杂的笑意:“景渊,清辞,快坐。”他看着萧景渊,眼神里有感激,有敬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不知道这对年轻夫妻,是否能承受住即将揭开的秘密。
“岳父不必多礼。”萧景渊拱手行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今日前来,是想看看岳母的嫁妆,据说里面可能藏着些旧物,或许与当年的事有关。”
沈从安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把黄铜钥匙:“都在西跨院的库房里,你们自己去吧。那里面的东西,我实在没勇气再看。”他看着沈清辞,眼中满是愧疚,“是阿爹没用,护不住你阿娘,也护不住你。”
“阿爹别这么说。”沈清辞接过钥匙,指尖微微发颤,“这不是您的错。”
西跨院的院门虚掩着,门楣上的“静姝院”匾额已经褪色,墙角的青苔爬了半尺高。沈清辞推开院门,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的石榴树长得枝繁叶茂,想必是父亲让人常来打理。
“阿娘生前最喜欢石榴花,说多子多福。”她望着满树的绿叶,声音有些发哑。那时她总缠着母亲,要在石榴树下听故事,母亲会抱着她,讲些江南的风土人情。
萧景渊看着她泛红的眼眶,伸手轻轻拂去她肩头的一片落叶,动作自然而温柔:“进去吧,早查完早安心。”
库房的锁锈得厉害,萧景渊接过钥匙,费了些力气才打开。门轴转动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沉睡多年的秘密终于被唤醒。库房里堆满了樟木箱,上面盖着防尘的蓝布,角落里放着几架梳妆台,镜子早已蒙尘,却依稀能照出人影。
“这些都是阿娘的嫁妆?”沈清辞走到最前面的樟木箱前,轻轻揭开蓝布,箱子里整整齐齐地叠着丝绸衣裳,虽过了多年,依旧色泽如新。
“苏夫人当年的嫁妆在京中是出了名的丰厚,光是良田就有上千亩。”萧景渊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梨花木匣上,“只是这些器物看着寻常,不像是藏着兵符的样子。”
沈清辞也觉得奇怪。晚晴说兵符被林贵妃藏在了只有她和苏夫人知道的地方,母亲的嫁妆里若有线索,理应放在显眼处才对。她打开一个又一个樟木箱,里面不是衣裳首饰,就是书籍字画,没有任何异常。
“难道我们猜错了?”她有些泄气,靠在箱边,看着满室的旧物,心里泛起一阵无力。
萧景渊却没有放弃,他走到那个梨花木匣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泛黄的信笺,还有一本绣着兰草的账册。他拿起信笺,目光扫过,忽然顿住。
“清辞,你来看。”
沈清辞连忙凑过去,只见信笺上是母亲清秀的字迹,写的却是关于江南盐运的琐事,她正疑惑,萧景渊却指着其中一张信笺的角落:“这里有个墨点,不像是无意蹭上的。”
沈清辞仔细看去,果然见右下角有个极小的墨点,用指尖摸了摸,纸张微微发糙,像是被人用针尖划过。她心中一动,取来随身携带的银簪,轻轻沿着墨点的边缘挑开——里面竟藏着一张折叠的小字条!
字条上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间写下的:“兵符藏于‘兰心’腹中,唯双玉合璧可启。”
“兰心?”萧景渊皱眉,“这是什么?”
“是阿娘的陪嫁古琴,琴身上刻着‘兰心’二字。”沈清辞心头一震,“小时候我见过,放在阿娘的书房里,后来不知为何不见了。”
“账册里或许有线索。”萧景渊拿起那本绣着兰草的账册,翻开一看,里面记录着母亲嫁妆的清单,从金银器皿到田产契约,样样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一页页翻着,忽然在最后一页看到一行小字:“琴赠故人,藏于水榭之南。”
“水榭之南?”沈清辞思索着,“侯府的水榭在东跨院,南边是……是阿娘生前最喜欢去的听雨轩!”
两人立刻赶往听雨轩。那是座临水而建的小轩,因下雨时雨声淅沥得名,母亲在世时常在这里弹琴。沈清辞推开轩门,里面积满了灰尘,角落里放着个蒙着布的琴架,形状正是古琴的模样。
萧景渊走上前,揭开蒙布——果然是那架“兰心”古琴。琴身是上好的桐木,刻着兰草花纹,只是琴身有些地方的漆色与别处不同,像是后来补上去的。
“兵符应该就藏在琴身里。”沈清辞抚摸着琴弦,声音发颤,“可字条上说‘唯双玉合璧可启’,这双玉……”
“应该是你我手中的半块玉佩。”萧景渊从怀中取出那半块断裂的暖玉,“你阿娘和我母妃各持一半,合在一起,或许就是钥匙。”
沈清辞也取出从父亲那里要来的半块玉佩——那是母亲临终前攥在手里的遗物。两块玉佩放在一起,果然严丝合缝,拼成一块完整的暖玉,玉中间有个极小的凹槽,像是钥匙的形状。
萧景渊将合二为一的玉佩对准琴身上补漆的地方,轻轻一旋。只听“咔哒”一声,琴身侧面弹出个暗格,里面却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兵符已移,待时机成熟,自会现世。”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失望。忙活了半天,还是没能找到兵符。
“看来阿娘是怕兵符落入坏人手中,又转移了地方。”沈清辞将纸条收好,语气虽有失落,却也松了口气,“至少我们知道兵符是存在的,也知道了线索。”
萧景渊点头,将玉佩小心收好:“能找到这些,已经算有收获了。至少证明我们的方向是对的。”
离开听雨轩时,已是傍晚。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走在寂静的回廊上,谁都没有说话,却有种莫名的默契在流淌。
回到正厅,沈从安早已备好了晚饭。席间,他看着女儿和女婿之间无声的互动,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欣慰,又很快被忧虑取代:“兵符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办?”
“继续查。”萧景渊放下筷子,语气坚定,“既然知道兵符存在,总有找到的一天。只是此事关乎重大,不能声张。”
沈从安点了点头:“你们万事小心。皇后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若是被她知道你们在找兵符,怕是会对你们不利。”
“我们明白。”沈清辞轻声道,“阿爹也多保重,别太操劳。”
离开侯府时,暮色已浓。马车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车厢里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沈清辞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逝的街景,心里五味杂陈。
“在想什么?”萧景渊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在想阿娘。”沈清辞轻声道,“她当年一定很辛苦,既要守护秘密,又要保护我和阿爹。”
“你阿娘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萧景渊看着她,“你很像她。”
沈清辞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看似温婉,骨子里却有股韧劲,和她一样,都在用心守护着自己在乎的人。”萧景渊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其实……我并非生来就是这副纨绔样子。”
沈清辞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她知道,他终于要向她坦白了。
“我母妃去世时,我才八岁。”萧景渊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时太子和二皇子的争斗已经白热化,两人都想拉拢我,或是除掉我这个‘先帝最宠爱的儿子’。我若是表现得半分聪慧,半分野心,恐怕活不到现在。”
他拿起车帘上的玉佩,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面:“所以我开始装作纨绔,流连市井,与狐朋狗友为伍,故意让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对夺嫡之争毫无兴趣。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放过我,我才能在夹缝中活下去,才能有机会查清母妃的死因。”
原来如此。沈清辞心里恍然大悟。那些看似荒唐的举动,那些故意惹是生非的行径,竟是他的自保之道。在这波谲云诡的皇家,想要独善其身,竟是如此艰难。
“我懂这种身不由己。”沈清辞轻声道,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无奈,“我虽是侯府嫡女,却也从未有过选择的权利。小时候学琴棋书画,是为了将来能嫁个好人家,为家族联姻;后来被赐婚,明知是皇家的棋子,也只能点头应下。有时候看着画屏她们能说能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真的很羡慕。”
她从未对人说过这些,今日对着萧景渊,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将积压多年的委屈和无奈一股脑说了出来:“你以为我想做这个精明能干的靖王妃吗?我只是不想任人摆布,不想成为别人的踏脚石。我想护住阿爹,护住侯府,也想……护住我自己。”
萧景渊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微微发疼。他一直知道她聪慧、坚韧,却从未想过这份坚韧背后,藏着这么多的无奈。他们都是被困在樊笼里的人,用各自的方式挣扎着,守护着自己在乎的东西。
“以后不会了。”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衣传过来,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有我在,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扛着。侯府的事,靖王府的事,还有兵符的事,我们一起面对。”
沈清辞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听着他坚定的话语,心里像是被温水泡过,暖暖的。她反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好。”
马车继续前行,车厢里的气氛却与来时截然不同。那些曾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猜忌和隔阂,在这场坦诚的对话中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理解和默契。
他们都曾是孤独的行者,在各自的道路上艰难跋涉,如今终于找到了同行的人。
回到靖王府时,夜色已深。萧景渊送她到院门口,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忍不住抬手拂去她脸颊的一缕碎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稀世珍宝。
“早些歇息吧,别想太多。”他的声音放得很柔,“兵符的事,我们慢慢来,总会找到的。”
“嗯。”沈清辞点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在蔓延。她知道,经过今日的坦诚,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不再仅仅是盟友,不再仅仅是夫妻,而是真正能交心的伙伴,是彼此可以依靠的人。
“你也早点歇息。”她轻声道,转身推开院门。
萧景渊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他摸了摸怀里的玉佩,心里清楚,自己对沈清辞的感觉,早已超越了“盟友”和“责任”。他喜欢她的聪慧,欣赏她的坚韧,更心疼她的无奈。
或许,从一开始,这场始于利益的婚姻,就注定会走向不同的结局。
回到房间,沈清辞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脸颊还带着淡淡的红晕。她想起萧景渊坦白时的眼神,想起他握住自己手时的温度,想起他那句“有我在”,心里就像揣了个暖炉,暖暖的。
她知道,找到兵符的路还很长,揭露皇后罪行的路也很艰难,但她不再害怕。因为她知道,身边有萧景渊,有他的陪伴和支持,有他们之间日益深厚的信任和感情。
沈清辞拿起那半块玉佩,放在唇边轻轻一吻。这是母亲的遗物,是她和萧景渊缘分的见证,也是他们未来的希望。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玉佩上,泛着温润的光泽。沈清辞看着玉佩,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她知道,属于她和萧景渊的故事,才刚刚进入最精彩的篇章。而他们,也会携手并肩,一起书写下去,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