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风裹着栀子花的甜香,从靖王府的飞檐翘角间溜过来,拂过廊下的美人靠。沈清辞手肘支在雕花栏杆上,指尖捻着账册的纸页,米白色的宣纸上印着细密的小楷,墨迹因年深日久而微微发褐。
她正翻到母亲嫁妆中“器物篇”的末页,指尖划过“江南盐引二十道”几个字时,忽然顿住了。指甲盖轻轻蹭过纸面,那里的墨迹比别处略深,像是当年记账人特意加重了笔力。这已是她第三遍核对这本账册,从田产到商铺,从金银到字画,每一笔都与库房的记录严丝合缝,唯独少了那架“兰心”古琴的后续。
“姑娘,歇会儿吧,眼睛都快看花了。”画屏端来冰镇的酸梅汤,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忍不住心疼,“兵符的事急不来,您都连着熬了好几夜了。”
沈清辞放下账册,接过酸梅汤喝了一口,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头的燥热。自那日从侯府回来,她和萧景渊几乎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旧物,母亲的书信、林贵妃的诗卷、甚至连晚晴回忆里提到的每一处细节都反复推敲,可“兰心”古琴里的字条就像道无解的谜,始终抓不住头绪。
“王爷呢?”她随口问道,目光不自觉地瞟向月亮门的方向。这些日子萧景渊总以“查案”为由往她院里跑,有时是送来新得的孤本,有时是拎着两坛好酒,虽多半时间只是沉默地坐着,却让这满室的孤寂淡了许多。
“王爷在书房呢,说是秦风刚从城外回来,带了些消息。”画屏促狭地眨眨眼,“不过依奴婢看,王爷怕是过会儿就来了,您瞧,他让人把那盆玉兰花都搬到您窗台下了。”
沈清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窗下多了盆盛放的白玉兰,花瓣莹润如玉,香气清幽,正是她最爱的花。她心里泛起一丝暖意,面上却故作平静:“他爱搬便搬,左右这院子也空着。”
话虽如此,指尖却不自觉地摩挲起袖口——那里绣着朵小小的玉兰花,是她昨夜趁着月色绣的,针脚还带着几分生涩。
正想着,萧景渊的脚步声就从月亮门传来。他今日穿了件石青色常服,手里拿着个紫檀木盒,走到廊下时,目光先落在那盆玉兰花上,又转向沈清辞,嘴角噙着惯有的浅笑:“看来本王的眼光还不错,这花配你正好。”
“王爷又不是第一次送花,何必特意说出来。”沈清辞合上账册,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软意。他前几日送的芍药开得正好,此刻正摆在案头,与窗下的玉兰相映成趣。
萧景渊在她对面坐下,将紫檀木盒推到她面前:“打开看看。”
木盒里铺着暗红色绒布,放着支羊脂玉簪,簪头雕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玉质温润,触手生凉。沈清辞拿起玉簪,见簪尾刻着个极小的“婉”字,心头猛地一跳——这是林贵妃的遗物。
“这是……”
“母妃生前最爱的一支簪子。”萧景渊的声音低沉,“她说玉能养人,也能防身。这簪头是中空的,里面藏着根细针,关键时刻或许能用得上。”他说着,指尖在簪尾轻轻一旋,果然弹出根寸许长的银针,寒光闪闪。
沈清辞握着玉簪,指腹触到那冰凉的“婉”字,忽然明白这份礼物的重量。这不仅是防身的器物,更是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他将母亲最珍视的遗物赠予她,无异于将自己的软肋袒露在她面前。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她想将玉簪放回盒中,却被他按住手。
“在你眼里,本王的东西还分贵重与否?”萧景渊挑眉,语气带着几分戏谑,眼底却藏着认真,“戴着它,就当……本王在你身边。”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像羽毛拂过心尖,痒得人发麻。沈清辞脸颊微热,低头看着簪头的玉兰,轻声道:“多谢。”
“谢什么?”萧景渊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心情莫名轻快起来,“倒是你,整日对着这些账册,就没点别的事做?”
沈清辞从袖中取出个靛蓝色荷包,递到他面前,声音细若蚊蚋:“前几日闲着无事做的,你……不嫌弃就拿着。”
荷包上绣着朵盛开的玉兰花,针脚虽不算精致,却绣得格外用心,花瓣的层次感都细细勾勒出来。萧景渊拿起荷包,入手温热,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手艺不错。”他将荷包系在腰间,动作自然得像是系了千百遍,“比府里绣娘绣的好看。”
沈清辞看着他腰间那抹靛蓝,与石青色常服相映成趣,忽然觉得这满院的花香都甜得有些发腻。她别过脸看向案头的芍药,假装整理账册,耳根却红得快要滴血。
廊下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玉兰花瓣的簌簌声。萧景渊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光真好——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刀光剑影,只有她在身边,安安静静的,就像这春末的暖阳,不灼人,却足够温暖。
“兵符的事,别太急。”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秦风已经查到,当年负责搬运‘兰心’古琴的匠人还在京中,只是人在大牢里,因贪墨罪被判了十年,还有三年才能出来。”
沈清辞猛地抬头:“大牢?哪个大牢?我们能不能去见他?”
“刑部大牢,由太子的人看管。”萧景渊摇头,“现在去见他,等于告诉所有人我们在查兵符,太冒险。”
沈清辞眼中的光亮暗了下去,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可再等三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皇后那边……”
“皇后最近自顾不暇。”萧景渊端起酸梅汤喝了一口,语气带着几分嘲讽,“太子在江南的盐引生意被二皇子捅到了御前,陛下虽没重罚,却削了他三个封地,她正忙着给太子周旋,暂时顾不上我们。”
沈清辞这才想起前几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事,原来竟是二皇子出手。她看着萧景渊闲适的样子,忽然明白他这些年的“纨绔”有多高明——坐山观虎斗,看着太子与二皇子两败俱伤,自己则在暗处积蓄力量,等待最佳时机。
“你早就知道他们会斗起来?”
“皇家的事,从来如此。”萧景渊放下茶碗,目光深邃,“权力就像毒药,沾上了就很难戒掉。太子想稳坐储君之位,二皇子想取而代之,谁都不肯让步,斗起来是迟早的事。”
“那你呢?”沈清辞看着他,心跳莫名快了几分,“你真的对那个位置毫无兴趣?”
萧景渊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我想要的,从来不是那个冷冰冰的龙椅。”他看着她,眼神灼热得像要把人吸进去,“我想要的,是能护着自己在乎的人,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像个普通人一样。”
沈清辞被他看得有些慌乱,连忙移开目光,却不小心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伪装,只有毫不掩饰的温柔和……一丝她不敢深究的情愫。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她猛地站起身,差点带翻案上的酸梅汤。
萧景渊伸手扶住汤碗,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她的手背,两人像被烫到似的同时缩回手。他看着她慌乱的样子,低笑出声:“慌什么?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我……我还有账没核完。”沈清辞几乎是落荒而逃,走到月亮门时,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那个匠人……我会想办法。”
萧景渊看着她仓促离去的背影,腰间的靛蓝荷包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嘴角的笑意越发深邃。他拿起案上的账册,见上面还留着她的体温,忽然觉得那些枯燥的数字都变得可爱起来。
回到书房,秦风早已等在那里,见他进来,连忙递上密信:“王爷,江南那边传来消息,太子的人在查温御史的动向,似乎怀疑上次吏部侍郎的事是温御史联合我们做的。”
“让温御史暂时避避风头。”萧景渊拆开密信,目光扫过,“另外,查一下那个坐牢的匠人,看看他在牢里有没有受什么委屈,打点一下,别让他死了。”
“是。”秦风看着王爷腰间那陌生的荷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识趣地没多问。
萧景渊将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纸灰随风飘散,目光落在窗外那盆玉兰花上。月光洒在花瓣上,泛着莹润的光泽,像极了沈清辞方才低头时的侧脸。
他拿起桌上的玉佩——那是与沈清辞母亲的玉佩合二为一的暖玉,触手温热。这些日子与她并肩查案,看着她为了线索蹙眉,为了进展欣喜,看着她在危难时的镇定,在独处时的娇羞,他心里那道冰封多年的墙,早已悄然后退。
或许,他想要的安稳,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躲在暗处,而是像这样,有她在身边,一起面对风雨,一起等待云开雾散。
而沈清辞回到房中,对着铜镜将那支羊脂玉簪插在发间。镜中的女子眉眼弯弯,簪头的玉兰与她今日穿的月白襦裙相映成趣,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画屏凑过来看,啧啧赞叹:“姑娘,这支簪子配您真是再好不过了!您瞧这玉质,怕是能值半个王府呢!”
沈清辞摸着簪头的玉兰,心里明白,这簪子的价值从来不在玉本身,而在赠簪人的心意。她想起萧景渊系着她绣的荷包时的样子,想起他说“就当本王在你身边”时的眼神,脸颊又开始发烫。
“去把那盆玉兰花搬到窗边来,夜里能闻着香味。”她故作镇定地吩咐道,耳根却红得像要渗出血来。
画屏笑着应了,转身时偷偷打量自家姑娘,见她望着窗外出神,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心里早已明白了七八分。
夜渐渐深了,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书桌上那本摊开的账册上。沈清辞拿起笔,却久久没有落下,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那里有萧景渊的书房,灯火还亮着,像颗温暖的星子。
她知道,自己对他的感觉早已超越了“盟友”和“感激”。在一次次的并肩作战中,在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里,在他笨拙的维护和温柔的注视中,有些情愫正在悄然生长,像这春末的藤蔓,缠缠绕绕,早已分不清彼此。
或许,他们都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能将这份暧昧说破的时刻。但在此之前,这样的相处似乎也不错——你赠我以信物,我报你以心意,无需言说,却已了然。
窗外的玉兰花在月光下静静绽放,香气清幽,弥漫在寂静的夜里。沈清辞放下笔,看着镜中发间的玉簪,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她知道,无论兵符藏在何处,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只要身边有他,她就有足够的勇气走下去。
而这份悄然滋生的心意,终将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破土而出,开出最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