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务长的嗓子已经完全破音,“处理掉!把这些统统处理掉!老林!”
他指着那盘黑松露和牛,脸都在扭曲,“找个……找个干净桶装好,送!送……算了!”
他猛地意识到后勤车辆那巨大的排气管轰鸣也是一种惊驾。
他几乎要咬碎后槽牙,“先弄出去!放到冰库最角落!别在这膈应首长眼睛!还有那松茸,那些鱼!统统收起来!”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贡米和那印着刺眼字样的麻袋,声音尖锐得能刺破耳膜:“愣着干嘛?!拿战士的米!”
“墙角那个大麻袋!看见没有?!煮!快淘米煮饭!火给我开最大!”
掌勺的大师傅,那位手抖了半天的老兵,此刻脸上反而没了之前的惊恐,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狠劲。
他操起大铁勺,咣当一声砸在大铁锅沿上,吼了一声:“炒!给老子像平时那样炒!冬瓜!肉片!包菜!给老子把酱油耗油都怼进去!”
“要量大!要油盐足!别整你们那些花活儿!锅气!把锅气给老子炒出来!”
命令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身上。
后勤人员彻底疯了。
刚才还当宝贝伺候的特供食材被粗暴地扫进容器塞进冰库深处。
印着特供字样的精美包装袋被塞进垃圾桶甚至直接撕碎。
几个小兵手忙脚乱地清扫地上的瓷片,米粒和菜渣,动作快得带风。
案板声、锅铲声、刷地声、低吼的命令声交织在一起,比之前更响了十倍,但弥漫其中的不再是恐慌,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要在极短时间内创造普通的压力。
这压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每个人都紧绷着神经,生怕再出一点点岔子,让那尊大佛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
赵鸿飞和王海缩在门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赵鸿飞看着这地狱般的景象,额头上的血痕隐隐作痛,他几次想张嘴催促又死死憋住,只能用眼神凶狠地瞪着司务长,各种示意他。
与此同时,操场上。
士兵们在那里待着,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
王乐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孙建国,声音压得极低.
“我的妈……首长那盘子,咔擦一声,砸得我心都快停了……咱团长今天真被训的和孙子一样啊。”
孙建国抹了把脸上的汗混着泥,心有余悸地点头,眼神瞥向食堂方向道:“这气势……啧,活这么大头一回见。”
“不过后面那句训得才狠,党徽还是算盘珠子…… 王团那会儿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说,”王乐也顺着看过去,“食堂这会儿乱成啥样了?咱们这饭……还能吃得着吗?别回头特供没了,普通的也糊锅里了。”
他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脸上带着点苦中作乐的幸灾乐祸。
“谁知道。”
孙建国叹了口气,“只求他们手脚麻利点,别让首……哦不,老叶同志等太久了再发火。”
他现在连首长都不敢提了。
在操场角落的树荫下,叶万疆、叶云和叶海龙三人站在那里。
叶万疆身姿依旧挺拔,但眉宇间那层化不开的冰霜缓和了些许,只是眼神仍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周围。
叶云倚在树干上,拧开旧军用水壶喝了一口水。
他看着叶万疆依旧板着的侧脸,低低地开口,声音带着点干涩的沙哑:“咳……老叶同志啊。”
叶万疆目光转过来,带着询问。
叶云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的王海和赵鸿飞,又看了看眼前被训得如同筛糠的团部方向,吐了口气:“基层…… 有基层的不容易。”
“你这尊大佛啊,走路带响,肩膀扛星,冷不丁一下子扎到这么个小连队里,”
“团长和连长,你看看他们的那副样子,魂都快吓飞了。”
“底下人更是,谁不是提着脑袋在伺候?”
“搞特殊,往坏了说那叫歪风邪气,往小了说……”
叶云看了叶万疆一眼,道“那也是怕伺候不好你这首长,回头……”
他声音低下去,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叶万疆沉默着,线条冷硬的脸庞在树荫的斑驳光影里显得有些深邃。
远处食堂传来的嘈杂噪音在此刻的背景音里格外刺耳。
他望着那些士兵,过了好几秒,才沉沉地,一字一句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理解。”
他停顿了一下。
叶万疆深深的吸了口气,目光落向某个军营深处,“但这种风气,不能纵容。一个锅里搅勺子的情谊,比什么都贵重。”
“搞特殊,就是坏这个根基,平等二字,在兵营里,比黄金还重。”
听到这爷孙俩的对话,远处的王海和赵鸿飞浑身猛地一震。
叶云的目光又若有若无地瞟向王海那边,加重了语气,确保一字不落地钻进他们的耳朵。
“这个特殊,严格意义上,就是不能搞。”
“但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底层的人,就算团长不也一样吗?怕伺候不好您这位首长,担心稍有差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掉层皮都是轻的……谁不想把事儿办好,办圆满?无非是路子歪了。”
“你呀,也别太在意。”
“他们越是这样,也越证明你在他们心中的地位。”
“你说了,他们改了,这不就好了吗?”
风,在这一刻仿佛都静止了。
树荫下的空气凝固了几秒。
叶万疆沉默着,那双经历过无数风雨的深沉眼眸,在树影摇曳的斑驳光线中,似乎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
远处食堂传来的锅铲撞击声和司务长急促的嘶吼,此刻成了刺耳的背景音。
他看着操场上那些汗透军装、神情疲惫却规规矩矩坐着的士兵们。
他们都是自己的兵,在和平年代流血流汗,最质朴,也最可爱。
终于,叶万疆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微微起伏,那沉重的威压似乎减轻了万分之一。
他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清晰有力,同样被风稳稳地送入了王海和赵鸿飞的耳膜。
“嗯,三爷爷说的是。”
这句话如同天籁之音,让远处一直僵立着的王海和赵鸿飞,眼睛瞬间红了。
那感觉就像在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绝望深渊里,猛然看到了一丝微光,一丝……生还的可能!
王海和赵鸿飞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血红的眼眶和微微哆嗦的嘴唇上,看到了近乎眩晕的情形。
是叶云那个祖宗,是那祖宗在替他们说话啊!这简直就是救命的大恩!
十几分钟过后。
食堂沉重的木门终于再次被推开。
司务长小跑出来,脸色依旧苍白,满头满脸的汗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他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报,报告!饭好了!”
集合的哨声响起,疲惫的士兵们默然列队。
在赵鸿飞嘶哑却格外认真的口令下,蹬蹬蹬走向食堂。
这一次,再没了任何喧嚣,每个人都异常沉默,连脚步声都轻了不少。
推开食堂门,那股之前混杂的异香早已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略显粗糙的烟火气。
大锅菜浓郁的酱油味。
炖菜的朴实香气和新鲜米饭的蒸汽扑面而来。
窗口内,堆着几个巨大的,边缘被磕碰得有点变形的军用不锈钢脸盆。
一盆油汪汪,酱色浓郁,肉片和冬瓜块纠缠在一起的炖菜。
一盆量大管饱,炒得有些发蔫的包菜。
还有一大盆咸菜疙瘩。
角落的大木桶里,刚焖熟的米饭腾腾冒着热气。
饭菜恢复到了最朴实无华的日常模样。
量大,管饱,看起来不那么精致,甚至有点粗犷,但热气腾腾,正是战士们最熟悉的标准。
士兵们有序地排队,打饭。
轮到叶海龙时,他下意识地把餐盘往前一递,司务长利索地给他盛了一大勺冬瓜炖肉。
但当叶海龙看清餐盘里那明显肥肉偏多,冬瓜切得大小不一,和自己前两天的伙食截然不同的菜色时,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惊讶。
这和他之前吃的完全不同!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训练茧子的手按住了他的小臂。
叶云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侧。
叶海龙惊讶地转头。
叶云身体微微前倾,凑到他耳边,嘴唇几乎没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警告:“嘘!不想被你老子当众问‘师长同志这几天的伙食标准是不是也搞特殊了’的话,你就老老实实端着这盘子走人,什么都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