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像细密的银针,渗入帝都深秋凝重的空气里,刺得人脸颊微痛。赤水家宏阔的青玉启灵台被一层阴郁的湿意笼罩,连那些象征辉煌与力量的金纹赤旌,都仿佛吸足了水汽,显得沉重不堪,垂在巨大雕花石柱旁,死气沉沉。平日里威严肃穆的黑甲卫士,此刻默然侍立于雨幕边缘,他们的存在更像是一圈模糊、压抑的影子,沉重无比。
启灵台下,赤水族内的大小人物几乎尽数汇聚,如同密密麻麻、色彩沉闷的织锦,铺满了每一寸可立足的空地。空气虽寒,却被密集人群的吐息烘得异常窒闷,弥漫着一股雨水的铁锈腥气与浓稠、无声的凝滞感。目光的交汇处,只有那九根古老而粗壮的青铜巨柱沉默伫立,柱身遍布着意义难辨的沟壑刻痕,偶尔有极其细微的幽蓝电芒在刻痕深处一闪而逝,发出微弱的噼啪轻响,像是沉睡巨兽偶尔泄露的一丝微弱鼻息。
所有人的视线,都焦着在启灵台中央那个挺立的少年身影上。
夏渊。
赤水家嫡脉的少主,这个庞大帝国最耀眼姓氏最璀璨的明珠——至少在今天之前。他一身银丝滚边的素白祭服,身姿是训练多年才养出的挺拔如松,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嵌着温润养神玉的束冠之下,露出一张如玉雕琢般的侧脸。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投向眼前离自己最近的那根青铜巨柱,眼神中不见半分旁人期待的激动与紧张。旁人看来,少年似是被这家族顶点的肃穆与庄重震慑,连手指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只有夏渊自己知道,这轻微的战栗绝非畏惧。是一种奇异而陌生的冰冷躁动,蛰伏于血脉最深处,仿佛极北冰原下压抑万载的潜流,此时正无声地汹涌、挣扎,隐隐透出丝缕难以言喻的渴望。似乎即将触摸的不是冰冷的青铜柱,而是某种被封印、被禁锢的钥匙孔洞。
“少主人,请。”主持仪式的长老,赤水燎,声音不高,却透过凝滞的空气清晰地震荡到每个人的耳膜。那张苍老而威严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深处却锐利如刀锋,紧紧攫住夏渊白皙的手指。
夏渊深深吸了口气,冰凉的雨气带着尘埃的味道灌入肺腑。他定了定神,抬起右掌,毫不犹豫地印向那幽深刻痕构成的巨大掌印区域。
入手并非预想中那非金非石的沉重硬冷,反而奇异地透着一丝温润。就在指尖与青铜柱碰触的刹那——
异变陡生!
柱身上那些原本暗淡的刻痕,骤然爆发出夺目欲目的灼热白光!那光芒炽烈得如有实质,瞬间驱散了启灵台周遭的阴寒细雨,连远空积聚的厚重雨云都被撕开道道裂缝,无数条光流争先恐后地从刻痕中喷涌而出,发出震耳欲聋、仿佛万千雷霆同时击打金石般的嘶吼!汹涌的光流如同苏醒的怒龙,狂暴地沿着青铜柱的轨迹一路向上奔腾,势不可挡地冲向顶端那块悬浮的巨大菱形水晶。那水晶本是检测灵气精纯程度的最终法器,此刻感应到如此澎湃狂暴的能量潮汐,瞬间亮得如同太阳核心,所有内部蕴藏的彩色光辉,顷刻间被这纯粹、霸道的白色洪流彻底吞噬,变得一片灼目雪亮!
“天……天道赐福!”
“何等……何等精纯的灵气?!”
台下的死寂瞬间被撕裂,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呼和抽气声。那些矜持、观望的脸孔上,瞬间被炽热的狂喜、惊骇和难以置信所覆盖。几个素来支持夏渊一脉的长老更是浑身剧震,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赤水氏立族千年,启灵柱从未显现过如此汹涌狂暴的异象!赤水燎长老眼中的锐利光芒也微微一滞,似乎也为这超出预料的景象所撼动,喉结不易察觉地滑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
异变再生!
就在那白色光流带着席卷一切、破灭万物的气势即将灌满整根青铜柱,甚至开始撼动悬浮水晶,令其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之际——
那奔流的光之洪流,毫无征兆地、突兀地、彻底地——
熄灭了!
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而精准地扼住了光龙的咽喉,瞬间掐断了所有生命。奔腾声、嘶鸣声,所有喧嚣的光和热,在万分之一秒内消失得无影无踪。柱身纹路瞬间黯淡,如同燃尽的炭灰,甚至比原先更黑、更沉,透着一股烧焦般的死寂。那顶端刺目的白光水晶,只如风中的残烛微微一闪,随即彻底熄灭,变成一块毫无生气的死灰色顽石,静静悬浮在阴沉的雨幕之下,冰冷地反射着下方无数张呆滞到扭曲的面孔。
启灵台陷入了彻底的、死一般的寂静。比刚才更令人心头发毛的、带着浓浓不祥气息的死寂。连雨滴落在冰冷青玉地面上的哒哒轻响,都被这极致的静默放大得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神经末梢。
死寂中,悬浮的水晶表面,极其缓慢、如同刀刻斧凿般,浮现出三个硕大、冷硬、漆黑如墨的字——
灵·0
适·0
度·0
三个冰冷的“零”。
天地为炉,此刻只剩下无休止的冷雨,单调地敲打着启灵台的青玉地面,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哒哒声,仿佛要将这死寂砸进人的骨头缝里。高台上,赤水燎长老的面色如同脚下的冷玉,僵硬凝固。他浑浊老眼深处那一点因异象而燃起的星火早已灰飞烟灭,唯余沉沉死水般的冰冷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似乎感觉家族千年威严被某种看不见的污秽狠狠亵渎。
一个角落传来清晰的、毫不掩饰的嗤笑声,刺破雨幕。几个年轻的旁系子弟抱臂而立,嘴角咧开讥诮的弧度。
台下那巨大而沉闷的“织锦”开始不安地蠕动。方才的惊呼与震撼飞快褪色,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错愕、冰冷的疏离、不加掩饰的鄙夷,还有更多是……仿佛看到一个绝世瓷器被当场砸碎、露出里面廉价陶土般的残酷快意。窃窃私语如无数阴冷的毒虫,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啃噬着高台中央唯一的身影。
“零……全是零?这……这怎么可能?”有人呢喃,声音里带着被愚弄的茫然。
“废物!千真万确的废物!”一个尖细的嗓音拔高响起,生怕旁人听不见,“赤水家的脸都被丢尽了!”
“血脉传承,竟会退化至此?嫡脉正统……笑话!”
夏渊挺直的脊背,在无数道冰冷、鄙夷、快意的目光穿刺下,似乎微微一颤。他慢慢收回按在青铜柱上的手。那苍白的手掌上,还残留着触摸巨柱时的一丝余温,此刻却被冻雨冲刷殆尽,冰冷刺骨。他抬起眼,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视线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曾经满是恭谨、此刻却写满刻薄与落井下石的脸。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个方向。台下靠前的位置,站着一个身量比他略矮,却挺着胸口,满面倨傲的锦衣少年——他的堂兄,赤水惊涛。那张脸上此刻再无往日伪装的恭敬笑意,只有刻骨的幸灾乐祸和一种终于扒开画皮、见到鬼物的轻蔑。赤水惊涛身边,是脸色铁青、牙关紧咬的赤水玄夜——他另一个堂兄,一向暴躁易怒,此时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眼神像要择人而噬。
最后,夏渊的目光投向另一侧边缘。一个身着云锦华服、容貌端丽绝伦的少女静立着,那是他的未婚妻——帝都豪门之一,云家的掌上明珠,云芷。她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云家长老和侍女,自身则微微扬着光洁的下巴,一双秋水剪瞳漠然地瞥着他,如同打量一个脏污的路边弃物。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惊愕,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确认,带着令人心寒的尘埃落定之意——仿佛在说,看吧,果然如此。
夏渊的心,在雨幕和无声的冰刃中,一点点沉下去,沉向无底的深渊。
“赤水夏渊。”赤水燎那不带一丝情绪的冰冷声音,穿透雨幕再度响起,仿佛敲响了最终的丧钟,“天赋测试完毕。灵气适应度:零。依据族规——”
长老威严地顿了顿,目光扫过死寂的台下,每个字都清晰如冰珠砸玉:“自即日起,剥除少主之位,褫夺一切特权月俸,贬为东阁洒扫仆役,以儆效尤!”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利刃出鞘的嗡鸣,斩断了最后一丝残余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东阁洒扫仆役!那是族中最卑贱、最底层、任人驱使践踏的位置!惩罚宣告的瞬间,人群中压抑的嘲讽和低低的哄笑如同得到允许般爆发出来。夏渊清晰感觉到,那些目光的温度,已经从鄙夷彻底降格为看待泥土尘埃的漠视。
“哗啦——”
一声锦帛撕裂的脆响,刺耳地压过了所有哄笑。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声音吸引过去。
就在离启灵台丈余之处,云芷轻轻抚平了手中那份刚刚撕成两半的赤色云纹锦书——他与她的婚书。断裂的两半锦帛,被她身后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女分别捧住。动作流畅而自然,毫无迟疑,仿佛撕掉的只是一张废纸。她甚至没有再看夏渊一眼,只是对着主持仪式的长老赤水燎,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世家礼数。
“赤水世伯,”云芷的声音清越动听,在雨声中清晰地送到每个人耳中,却没有任何人间的暖意,“如此结果,亦非芷之所愿。然两家昔年联姻,所系者,两姓未来之荣光与传承。今赤水公子……天赋既损,自难当良配之名。故今日,于赤水先祖见证之下,芷,代云氏,正式退婚。”
每一个字都如淬过冰水的针,精准地扎进夏渊的心脏,旋即被四周无数道更加肆无忌惮、充满恶意的目光放大。那份被他珍视、曾被视作理所应当的未来,在冰冷的宣告和撕裂的锦帛声中,彻底化为齑粉,被雨浇透,沉入泥泞。
他成了帝都最大、最滑稽的笑话。顶级豪门赤水氏……生出了一个彻头彻尾、连最低劣仆役都不如的废物。
雨水模糊了视线,顺着额角滑落,像冻结的泪。
雨水将赤水家东阁那片年久失修的院落浇得如同肮脏泥沼。这里曾容纳过身份不明的失势旁系,后来成了堆积杂物的仓库,如今,成为“废物少主”夏渊的栖身之地。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几乎腐朽的破门,一股混合着浓重霉味、尘土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腐败气息扑面而来。狭小的空间内,只有一张断了一条腿、用几块破砖勉强支棱着的窄床,一张摇摇欲坠的瘸腿木桌,角落里胡乱堆放着不知哪个年月丢弃的破旧农具和霉朽稻草,蛛网在房梁角落和墙皮剥落的坑洼处层层结叠。冷风毫无阻碍地从窗纸破裂处钻进,卷起地面的浮尘,带来刺骨的寒意。
夏渊无声地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他湿透的额发滴进眼中,带来微咸的刺痛。身后那两个负责押送的粗壮家丁毫不掩饰地嘲弄着:“少…呸!夏渊,好好待着吧!以后这东阁,就是你的地界儿了!扫帚在门后头,天亮前要把这院子的青石路全刷干净!”
“刷不干净,可没饭吃!”
门“砰”一声在他面前摔上,落锁的声音分外清晰。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水,沉默地走到床边。从胸前贴身衣物中,摸出一块尚带着微温的物件——一枚比拇指略大的玉佩。质地通透,却不是常见的温玉,而是某种奇异的晶体,触手带着丝丝凉意。玉佩形状古朴,核心位置有一个微小而复杂的星芒符号,幽幽散发着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在昏暗肮脏的陋室中,像寒夜里孤零零的一点微弱萤火。这是母亲在他幼年唯一留下的东西。
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冰冷的星纹,粗糙的触感却带来一丝微弱得可怜的精神牵引。一丝若有似无的温暖,透过冰凉的玉佩,试图抚慰他此刻满目疮痍的心。可这丝温暖,在彻骨的寒意与绝望面前,太过渺小了。
胸中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着,那是自青铜柱上光流熄灭那一刻便积蓄起的,混杂着惊疑、不甘、屈辱和巨大茫然的火焰。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闷哼,被他死死压在喉咙深处,只有沉重的喘息在死寂的陋室中回荡。
“不……不该是这样……”他喃喃自语,盯着掌心的玉佩,眼神在短暂的空洞迷茫后,逐渐被一种孤狼般的狠厉光芒覆盖。他不信!他绝不信母亲会用生命换来的是一个毫无灵能的废物!“一定有哪里错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打破这绝境的证明!九星阁!对,九星阁!那个游离于世家之外、据传拥有最古老秘法和鉴别能力的组织!还有最后那一丝飘渺的希望!也许……也许赤水家的启灵柱出了错?只有找到九星阁,必须去!
活下去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压过了所有的屈辱。他将玉佩紧紧攥回手心,那点微弱的凉意此刻仿佛成了唯一的依靠。
东阁仆役的身份如同烙印,耻辱且沉重。每日天未亮透,刺骨寒风尚未被稀薄的晨光驱散,他便要起身,拖着比他还高的沉重竹扫帚,在空旷冷冽的东阁前庭清扫落叶。
赤水惊涛的出现是刻意且嚣张的。他穿着簇新的锦缎常服,袍角绣着繁复的赤水族徽,带着几个族中素来依附他的狗腿子,站在夏渊刚刚勉强扫净的青石路上。清晨清冷的空气被他口中喷出的白雾沾染上油腻的气息。
“哟,这不是咱们东阁的‘大管事’夏渊么?”赤水惊涛拖着腔调,语气里的嘲弄像带着倒钩,“起得可真够早的,啧啧,瞧瞧这地扫的,啧啧,真是……不怎么样嘛。”他故作夸张地摇头,一只脚毫不客气地碾在夏渊刚刚聚拢的一小堆落叶上,用力来回搓动。
枯叶碎裂成齑粉,被他的锦靴碾得深深陷进湿润的石缝里。
“哎呀,不好意思,”赤水惊涛皮笑肉不笑,“踩到你精心打理的‘宝贝’了?”几个狗腿立刻配合地爆发出刺耳的哄笑。
夏渊握着粗糙竹竿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陷进竹竿深处。他垂着眼,视线落在对方脚边那片狼藉上,没有回应,只是更加用力地拖着扫帚,试图绕过那一块污痕。
“啧,耳朵聋了?跟你说话呢!”赤水玄夜粗暴的声音突然在他背后响起。一个温热又黏腻的东西毫无征兆地重重砸在他刚换的、那件粗劣的仆役麻衣后背上——半块啃完黏着肉丝的鸡骨头。油腥气瞬间扩散开。
夏渊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握着扫帚的手骤然攥紧,青筋在冰冷的手背皮肤下隐隐跳动。
“咱们‘前少主’,这给你加餐了,还不快谢谢玄夜少爷赏你的骨头!”赤水惊涛身后有人尖声怪笑。
所有的哄笑,所有的辱骂,仿佛隔着层厚厚的水膜传来。夏渊缓缓直起身,背脊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他慢慢转过身,扫过眼前几张写满恶意的脸,眼神最终定格在赤水玄夜那双燃烧着挑衅火焰的眼睛上。那里面燃烧着赤裸裸的、近乎残忍的兴奋,那是压抑多年的羞辱终于能够尽情发泄的快意。
“怎么?不服气?”赤水玄夜故意凑前一步,几乎与他鼻尖对鼻尖,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还想像以前一样,用你‘少主’的架子压我们?”他伸出手指,带着羞辱的力度,狠狠戳在夏渊瘦削的胸膛上,那里还沾着黏腻的油污,“废物就要有废物的样子!认清你自己的身份!”
那一戳,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和挑衅的力量,推得夏渊微微踉跄了一下。胸口的麻布传来清晰的、油腻的触感。心底那头挣扎的困兽,在极度压抑下,几乎要挣破理智的牢笼!他想怒吼,想挥拳,想撕碎眼前这张嘲弄的嘴脸!手指的骨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发出轻微的白噪。
就在血液冲上头顶的刹那——
脑海中一点微弱冰冷的凉意如细针刺入,来自胸前那块紧贴肌肤的星纹玉佩。一丝微弱得如同蛛网般的精神连接强行闯入脑海,强行压下那咆哮的怒火。眼前闪过母亲临终前将他揽在怀里,低声叮嘱的模糊画面:“活下去……孩子……活下去……”
汹涌的杀意和暴力冲动,被那来自血脉深处的冰冷牵引强行摁了回去。那凉意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现在动手,与自戕无异。
夏渊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的起伏在强行抑制下缓缓平复。他缓缓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沾着泥灰和油腻的布鞋鞋尖。然后,用一种毫无波澜的、甚至带着空洞的声音,平直地说道:“不敢。谢玄夜哥……赏。”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呵,这就对了嘛!”赤水惊涛满意地笑起来,伸手在那半块油腻鸡骨头的痕迹上又用力拍了拍,像是在拍一只温顺的狗头,“好好干你的活,别整天做白日梦,废物!”
又是一阵爆发的嘲笑。那群人带着志得意满的狎亵姿态扬长而去,留下背后一片狼藉的院落和空气中令人作呕的油腻气息。夏渊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只有攥着扫帚的手指,骨节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在微微颤抖。
日复一日。繁重的、毫无尊严可言的劳役消磨着时间和体力。刻意的刁难无处不在。打翻的水桶、新丢进来的秽物、克扣殆尽的饭食、半夜里突然扔砸在门板上的石块……东阁这片潮湿阴冷的角落,成了人性中最肮脏恶意滋生蔓延的温床。
那些刺耳的“废物”、“贱种”称号,如同驱赶不走的苍蝇在耳边嗡鸣。每一次刻意的碰撞,每一次辱骂,都像钝刀子割肉,提醒着他身份的天渊之别,让那些从启灵台上便刺入骨髓的寒气,变得更加彻骨深重。唯有夜深人静,摸索着胸前那枚在黑暗中依旧带着凉意、散发微弱星芒的玉佩,感受着那份源自逝去血脉的最后联系时,那股被强压下去的狠厉和绝境求生的冰封执念,才会在无人窥见的黑暗中如岩浆般翻腾滚沸。
九星阁!他心中那个渺茫却唯一的执念,被这无尽的屈辱打磨得越来越锐利,如同黑暗中唯一能看清的那条险路。
机会终于在夏渊暗中观察和计算了数日之后出现。赤水家旁系中一位不太得宠、行事也有些乖张的子弟赤水鹏,因得罪了族中一位实权长老而被罚在宗祠闭门思过七日,这期间,他被勒令在阁内供奉灯火、清理庭院。此人的腰牌,便是夏渊计划的关键——一枚出入外围区域的通行符记。
夜色是完美的掩护,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冰冷的雨丝再次充当了天然的帷幕,细密地落下,将整个赤水家笼罩在一片湿淋淋的死寂中。檐角偶尔泄下的雨水敲在石阶上,滴答声被无限放大,更显出夜的深沉与危险。
东阁后墙下,夏渊的身影几乎与墙角的阴影融为一体。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仆役粗麻衣,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却恍然未觉。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前方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角门。
两名守卫提着昏暗的风灯靠门站着,甲胄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幽暗冷硬的光。两人都有些没精打采,缩着脖子,小声抱怨着这鬼天气和枯燥的差事。片刻后,其中一个抱着长戟,似乎被屋檐下更深的黑暗吸引,打着哈欠朝那边踱了过去,试图寻找一丝干爽之地。另一个则干脆背靠冰冷的门板,借着一点门廊的遮蔽避雨,低声咒骂着什么。
时机稍纵即逝!
夏渊像一道脱离弓弦的灰色影子,贴着墙根,利用墙角堆放杂乱货物的阴影掩护,无声无息地快速移动。脚下潮湿的青苔地衣泥泞湿滑,他每一步都踩在最不引人注意的死角,速度却快得惊人。冰冷刺骨的雨水沿着脖子流进衣领,他也顾不上擦拭。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下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喉咙口泛起的腥甜气息被强行咽下。
就在距离角门还有丈许远时,那个背靠着门板躲雨的守卫似乎听到了异常的泥水声,懒散地抬头朝着声音的来处瞥了一眼!
夏渊的心脏骤然收紧,几乎停止了跳动!浑身肌肉在瞬间绷紧到极限,藏在袖中的拳头无声捏紧!那一刹那,守卫模糊的视线扫过这片满是杂物和阴影的角落——似乎停顿了一下,目光在黑暗中逡巡,随即又仿佛没发现什么,只当是夜风吹动了杂物,便又低下了头,继续他的低声抱怨和避雨。他甚至懒得多动一下。
虚惊一场的冷汗瞬间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从夏渊额头滑落。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几乎是屏住呼吸,借着刚才守卫视线回落的间隙,如同水底游鱼般闪电般滑到高大的门扉之下。厚重的门扉有一条狭窄的缝隙,刚好容得下一人侧身挤入。
他迅速地从怀中摸出那枚冰冷的铜制腰牌——正面刻着展翅的飞鹏,侧面则是赤水氏的标记,以及几个细小的、代表外围行走权限的符文。腰牌触手冰凉,带着那个他打晕替换掉的倒霉鬼赤水鹏的体温。牌子无声贴近门后一处特定的凹陷区域。腰牌与凹陷处接触的地方,极微弱地闪过一道普通人几乎无法察觉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淡蓝色光泽。
门栓内部极其轻微地“咔哒”一响,沉重的门向内打开一条足够通过的缝隙。
没有丝毫犹豫,夏渊敏捷地侧身挤入,反手极其小心地将门虚掩上。整个过程如鬼魅般迅捷无声。门外的守卫还在抱怨着这该死的雨夜,浑然不知门内已换了天地。
他靠在门内侧冰冷的墙壁上,剧烈的喘息终于压抑不住地从喉咙深处溢散出来,变成破碎而颤抖的短促气音。他捂住嘴,强行压住。冰冷的石壁透过湿透的衣服传来寒意,却让他滚烫的身体稍微感到一丝虚弱的清醒。短暂的喘息后,他重新挺直腰背,辨明了方向,毫不犹豫地向着家族府邸西侧、那片灯火管制严格、被列为禁地的偏远区域——传闻中九星阁使者暂时驻留的那个荒废小院方向,如一道无声的魅影,投入了更深沉、更冰冷的雨夜之中。
西侧偏院果然荒废已久,但今夜却透着诡异。
破败的月亮门被粗大锁链锁死,青石的缝隙里长满了顽强的蒿草。夏渊没有去触碰这明显的门户,目光却牢牢锁住侧后方一段倒塌了大半的围墙。缺口处被人用巨大的条石和带刺的铁棘枝粗暴地堵住。这难不倒他。长期的武道基础虽然尚未凝聚灵力,但打磨出的身体敏捷远胜常人。他选择了一处阴影最深、铁棘相对稀疏之处,借助断墙残砖的凸起,如同壁虎般敏捷地攀援而上。动作干净利落,只在翻身越过那些尖锐的铁棘时,粗麻衣被撕开一道细长口子。
落地的瞬间,他立刻伏低身子,紧贴潮湿冰冷的墙角阴影。
院内的景象与外围的荒凉形成鲜明对比。
院子中央清理出一片空地,湿漉漉的青石板被雨水洗刷得发亮。几块散发着微弱荧光的乳白色圆形晶石被随意放在场地四角,幽冷的光晕朦胧地勾勒出空地上一个古拙而复杂的图案——像是无数首尾相衔的星轨被强行扭曲、拉长、再首尾相衔,构成一个直径约一丈的暗紫色法阵轮廓。那颜色在微光下如同凝固的血块,透着一股极度不祥的气息。
法阵中央,立着一根与赤水家启灵柱有五六分相似的青铜巨柱。尺寸似乎稍小一圈,但柱身密布的符文却更加细密、扭曲,构成复杂的阵络,在雨夜微光下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柱体表面光洁如新,与周遭的破败格格不入。
法阵边缘,一个枯瘦如同竹竿、裹在宽大黑袍里的人影安静地蹲在那里。袍子的兜帽压得极低,只能看到阴影中一个模糊的下颌轮廓。这人影一动不动,仿佛与这夜色、这法阵融为了一体,只有雨水落在他肩头黑袍的褶皱时,才会激起一圈几乎看不见的、微弱的涟漪,那涟漪竟带着一丝暗红,仿佛雨水渗进了深色的染料里。
无声无息,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寂。
夏渊的心脏骤然缩紧。九星阁!那柱子和这诡异的法阵!
希望与对未知的强烈警惕几乎将他撕裂。时间容不得犹豫!他知道,能引动九星阁秘密布下如此阵仗在此,机会很可能只此一次!错过今夜,再想接近便是痴人说梦!
他不再隐藏,从墙角的阴影中猛然起身,快步走向院落中央那片幽冷的法阵光圈。
他的脚步声踩碎了一院死寂。雨水敲在碎石上,声音格外清晰。
如同从千年沉睡中被唤醒的石头,那个蹲在法阵边缘、裹在宽大黑袍中的枯瘦身影,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宽大的兜帽阴影下,两道极其凝练、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甚至不像是人所能拥有的冰冷目光,如同两道骤然射出、带着实质重量的无形钢针,瞬间钉在了夏渊身上!
那目光的穿透力是如此之强,夏渊只觉得仿佛有真正的冰针刺入骨髓,连血液流动都几乎凝滞。一股极其阴寒的气息弥漫开来,压过了雨水的冰凉。
“擅闯者……”一个极其干涩、如同两块粗糙骨头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从那兜帽的阴影深处传出,不含丝毫情绪,冰冷地切开了雨幕,“……死。”
随着这冰寒刺骨的声音,枯瘦黑袍人纹丝未动的身体前方,空气中的水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瞬间压缩、凝结、扭曲!一根足有婴儿手臂粗细、顶端异常锋锐的巨大黑色冰棱,在雨幕中毫无征兆地凝聚成形!没有半点预兆,没有咒语光芒,更没有力量流动的前奏!
纯粹的、充满死寂的杀戮之气,从那黑色冰棱的尖端汹涌弥漫开来!足以瞬间洞穿精钢!冰棱尖端正对着夏渊的胸口!
夏渊全身的寒毛都在那一刻倒竖起来!死亡的冰冷触感,真切得如同黑冰棱锋刃已经抵住了咽喉!身体里的每一丝每一毫的本能都在尖啸着后退!逃!但那黑袍人兜帽下毫无波动的凝视,如同将他钉在了原地!
不能退!绝不能退!
“九星……阁下!”夏渊强行压下翻涌的血气,声音带着喘息和不稳,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雨夜院落中。他挺直背脊,迎着那足以致命的冰棱黑芒,将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和最后赌注都压了上去:
“我非擅闯!我名夏渊!赤水氏嫡脉!启灵之仪结果……不符常理!我前来求……请贵阁……辨个真伪!望阁下开恩!予我一测!”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水是汗。
空气凝滞了一瞬。只有雨水砸在地面的单调声响。
那黑袍人影兜帽下的目光,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如同死水微澜。那双冰冷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睛,再次在夏渊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人,而是在审视一件物件,评估着某些肉眼看不到的特质。
足足过了数息之久。
那悬于空中的、散发着恐怖杀气的黑色冰棱,尖端令人胆寒的黑芒闪烁了一下,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又被强行压抑下去。
然后,整根冰棱开始无声地寸寸崩解,化作细密的水雾,融入无边的雨幕,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那股残留的刺骨寒意证明着刚才那生死一线的惊魂瞬间。
冰冷的声音再度从那兜帽下传出,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比刚才少了几分杀意,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漠然:
“赤水氏……夏渊?”
“是!”
“欲测?上前。”干涩的声音吐出两个字,像石磨转动,枯瘦人影抬起一只覆盖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向那幽暗法阵中央的青铜巨柱。
简单直接,毫无废话。
夏渊的心脏因为过度紧张和刚才的死里逃生而狂跳不止。他强迫自己迈开被冻得有些麻木的双腿,走向那片诡异的暗紫色法阵。每一步踏入光圈,脚下的符文线条都微不可察地亮起一瞬,仿佛沉眠的巨兽被意外唤醒。一种极微弱的、类似生物电流般的酥麻感,顺着脚底悄然窜上脊背。
他在那根布满扭曲符文的青铜巨柱前站定。
眼前这根柱子,比赤水家的启灵柱更加幽暗深邃。柱身上的刻痕如同无数细小的深渊沟壑,符文扭动变幻,仿佛拥有生命。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的、仿佛源自九幽之下的隐晦压力,从柱体弥漫开来,无差别地压在所有靠近它的生灵身上,仿佛要将灵魂都碾碎吸入。夏渊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压力下冲撞耳膜的微弱鼓噪。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因为寒冷和巨大的心理压力而微微颤抖。他闭了闭眼,压下眼底所有的屈辱、愤怒、绝望……唯独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来吧!是龙是虫,生死荣辱,在此一搏!
右掌带着赴死的信念,重重拍击在那扭曲符箓形成的巨型掌印中!
触手的刹那,冰冷的感觉比赤水家启灵柱强烈十倍、百倍!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掌心直冲脑髓!
异象陡生!
柱身上那些扭曲、如同深渊刻痕般的符文,仿佛被投入滚油中的活物,骤然沸腾、尖叫、扭曲变形!爆发出震耳欲聋的、仿佛亿万怨灵同时尖嚎的鬼哭之音!
轰!刺目欲盲的惨绿色光芒从所有符文沟壑中爆发出来,不再是光之洪流,而像无数条邪恶嘶鸣的巨蟒,汹涌地纠缠、奔腾、嘶吼着,疯狂地向着柱顶那块巨大的菱形水晶冲去!水晶瞬间被这狂暴的绿色能量吞噬、充满,亮得如同燃烧的鬼火核心!整个废弃院落都被这妖异、恐怖、充满不祥的绿光所淹没!
连院角那位枯瘦的黑袍人影,一直古井无波的身体都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风中枯叶。宽大的兜帽猛地抬起,无法看清的兜帽深处,那两点冰冷的目光骤然收缩为针尖大小!死死锁定在青铜柱和柱顶那妖异的绿光之上!他身体四周凝滞的空气泛起不祥的涟漪,仿佛有无形风暴在他枯瘦躯体内酝酿、咆哮!
柱子本身竟在这狂暴的、仿佛要撕扯一切的绿色光芒灌注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柱体表面的青铜光泽在惨绿鬼芒下剧烈地明灭变幻!
紧接着——
噗嗤!
沉闷如破革爆裂!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暗红色雾气,如同濒临炸裂血管喷溅出的血浆,猛地从青铜巨柱内部、沿着夏渊按着的掌印位置狂喷而出!伴随着刺鼻的、令人作呕的金属灼烧混合血腥般的怪异恶臭!
就在这血雾喷薄、刺耳的鬼哭尖嚎和柱子发出的惨烈哀鸣混杂达到顶峰的一瞬——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恐怖巨响!
那根被九星阁视为重器的青铜巨柱,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从内部、自夏渊手掌按住的位置开始,由无数扭曲符文组成的核心节点猛然向内塌陷、崩解!
恐怖的冲击波挟带着炽热的金属碎片、沸腾的血色浓雾和毁灭性的绿光乱流,如同咆哮海啸般猛烈地炸裂开来!
嗡——!巨大冲击波瞬间冲垮了整个院落的空气壁垒,形成肉眼可见的涟漪状气浪!院落四角作为光源的几块乳白色荧光晶石,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瞬间炸裂成齑粉!幽光彻底熄灭!
整个空间陷入了一刹那的绝对死寂和黑暗!
只有爆炸核心弥漫开来的、夹杂着金属灼热气息和浓烈血腥恶臭的暗红烟雾在翻滚、升腾。
夏渊被那近在咫尺的恐怖爆炸掀飞出去,如同狂风中一片无力的枯叶,重重摔倒在数丈外的冰冷泥泞之中,浑身骨头仿佛都散了架,刺耳的嗡鸣彻底淹没了听觉,眼前金星乱冒!
可就在他落地的一刹那——
一股极其微弱、冰冷、仿佛从九幽最深处传来的奇异凉意,如同一缕钻进骨髓深处的活蛇,从他那紧贴在胸前、被层层湿透麻布包裹着的星纹玉佩深处猛窜出来!瞬间灌满了被冲击震荡得昏沉的脑海!带来一种诡异的、刺痛的清醒!
黑暗中,就在那断茬狰狞、依旧缭绕着毁灭性能量余波的青铜断柱的截面上,一种深沉的、粘稠得如同活物血液的色泽,从断裂的金属内部渗透出来。那血色在微光中无声地流淌、聚集、凝固……最终在那焦黑的横断面上,蚀刻般浮现出一行笔画古拙、充满了洪荒气息的扭曲篆字!
猩红!刺目!仿佛带着无尽的怨念与诅咒!
—— 你的灵气不是零,是负百万!
那行字映入夏渊瞳孔的瞬间!那个冰冷彻骨、如同九幽寒风吹过万古玄冰,毫无人间情绪,只有纯粹到极致的漠然声音,直接在他脑海最深处炸响:
“小东西……”那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玩味,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祇偶然垂落了一道目光,“……你现在……还认为自己很弱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