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庭院里的月光,不知何时,被一层薄薄的乌云遮住了。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和粉尘早已被夜风吹散,只剩下一种雨后的、略带潮湿的泥土气息。

秦书简的沉默,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只是让这片寂静变得更加厚重。

叉子会在乎自己叫不叫勺子吗?

这句话,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精准地扎进了他那颗破碎道心的最深处。它没有带来剧痛,反而带来了一种奇异的、麻痹般的清醒。是啊,他还在纠结什么“剑修”的身份,还在怀念什么“浩然”的过往,本身就是一件何其可笑的事情。

一把用来撬开核桃的锤子,会去思考自己是否符合“君子六艺”中“御”的标准吗?

不会。它只在乎,核桃壳够不够硬,核桃仁,够不够香。

他的手,抚过那柄漆黑如墨的铁剑。剑身冰冷、沉重,仿佛握着一颗死去的星辰。他尝试着回忆了一下自己曾经最引以为傲的《浩然剑诀》起手式,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剑招、那些运转自如的灵力线路,此刻变得无比陌生,就像是上辈子的记忆,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看得见轮廓,却再也触摸不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本能。一种“定义”的本能。

他心念微动,没有调动任何灵力。手中的铁剑,重量没有丝毫改变。但他面前石桌上的那个茶杯,却轻微地“跳”了一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它的“重量”瞬间增加了百倍,让它与石桌之间产生了一次剧烈的“冲撞”。

他又将意念反转。茶杯安然无恙,但茶杯里的那点残茶,却“噗”的一声,化作一团极细的水雾,向上蒸腾了半寸,又无力地落下。这一次,是茶水的“重量”被剥夺,又被瞬间归还,分子间的结构都在这剧烈的变化中被撕裂了。

这就是他的新“剑法”。无声,无形,作用于万物的根基。

他不再是“使用者”,他是“赋予者”。赋予“沉重”这一定义的……权柄执掌者。

夏渊在躺椅上翻了个身,用那块枯魂长老的法杖碎片剔了剔牙缝,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动静还是太大,像三流厨子颠勺,菜都飞出去了。好的厨师,杀鱼不见血,摘瓜不断藤。讲究一个‘润物细无声’。”

秦书简握着剑的手,紧了紧。

……

天风城,九星阁分舵。

顶层的静室里,周管事看着面前的灵雀,表情是他这一百二十年职业生涯里,从未有过的精彩。

“所以……”他端起一杯号称能平心静气的“静心竹叶茶”,喝了一口,试图稳住自己的心神,“幽魂宗的枯魂长老,一个成名三百年的元婴初期大修士,带着十几个金丹期的精英弟子,气势汹汹地杀上门来……”

“是的,周管事。”灵雀站得笔直,像一尊随时准备接受审判的雕像。

“然后,秦书简,那个我们评估为‘道心破碎、潜力耗尽’的前浩然剑宗弟子,用一把我们库房里当废铁处理的凡兵,把那十几个金丹弟子,给……‘压’成了地上的灰?”周管事感觉自己的舌头有点打结。

“是的,周管事。根据我的现场观察记录,其战斗方式主要表现为对局部物理常数‘重力’进行定向、高强度、无差别干扰,导致敌方单位因无法适应自身及装备的质量突变而丧失战斗能力,最终引发结构性崩溃。”灵雀面无表情地背诵着她报告里的词句,仿佛在念一篇跟自己毫无关系的论文。

周管事又喝了一口茶,感觉这静心茶今天可能掺了假。“好,这个……这个我们暂且称之为‘质量坍缩打击’。那么,枯魂长老呢?”

灵雀的表情出现了一丝龟裂:“枯魂长老,在目睹了夏先生以……以一种违反能量守恒定律的方式,远程、无接触地湮灭了他的最强法术‘万鬼噬魂爪’之后,选择了战略性撤退。”

“然后呢?”周管事追问道,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然后……”灵雀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仿佛接下来要说出的事实太过骇人,需要隔绝视觉才能勉强维持理智,“夏先生对他撤退的行为,表达了作为‘食客’对‘主厨’提前离席的不满。于是,夏先生张开嘴……”

“停!”周管事猛地站了起来,茶杯里的水都洒了出来,“别说了。”

他来回踱了几步,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是没见过大场面,但这件事,已经超出了“场面”的范畴,进入了“神话”或者“天灾”的领域。

“那份报告……”他指了指灵雀手中那枚被她捏得死紧的玉简。

灵雀双手将玉简奉上。

周管事接过来,神识扫过,只看了个标题,眼角就抽搐了一下。

《关于“饕餮生态循环系统”在天风城地区首次试点运行的综合评估报告及后续风险管控预案》。

他沉默了。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份任务报告,而是在看一本来自某个疯狂神祇的创世手记。

“灵雀。”许久之后,周管事用一种无比严肃的语气开口,“这份报告,连同之前那份,立即封存,列为‘天’字零号档案。没有我的手令和阁中三位太上长老的共同签印,任何人不得查阅。”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已经恢复平静的街道,眼神变得无比深邃。“幽魂宗,完了。”

“啊?”灵雀一愣。死了一个长老和十几个弟子,虽然损失惨重,但对于一个传承千年的魔道大宗来说,还不至于到“完了”的地步吧?

“你不懂。”周管事摇了摇头,“魔道宗门,靠的是什么?不是人多,不是地盘大。靠的是‘威名’,是那种能让小儿止啼、让正道侧目的‘凶戾’之气。这股气,是他们的根。现在,他们的镇宗之宝被人吃了,元婴长老被人当点心一样吸了,连上门寻仇,都被人当成一场‘餐后表演’给清场了。这件事一旦传出去,你觉得,幽魂宗还‘凶’得起来吗?他们会从一头吃人的猛虎,变成一只……被拔了牙的老猫。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同道,会立刻扑上来,把他们撕成碎片。”

周管事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灵雀:“所以,我们九星阁要做的,不是隐瞒,而是……‘宣传’。”

“宣传?”灵雀更糊涂了。

“对,宣传。”周管事的眼中闪烁着商人的精光,“当然,不能提夏先生。我们要把所有的‘战绩’,都归功于一个人——秦书简。”

灵雀的嘴巴,慢慢张成了“O”型。

“你想想。”周管事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一个被宗门放弃、道心破碎的废人,在我九星阁的‘帮助’下,幡然醒悟,勘破魔道虚妄,另辟蹊径,创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重力剑道’。首战,便以一己之力,全歼幽魂宗十数名金丹高手,并重创其元婴长老枯魂,致其狼狈逃窜!这个故事,够不够励志?够不够传奇?”

灵雀已经彻底呆住了。她看着周管事,仿佛在看一个最顶级的说书先生。

“这样一来,”周管事一拍手,脸上露出了运筹帷幄的笑容,“第一,我九星阁慧眼识珠、点石成金的偌大名声,就传出去了。以后,那些怀才不遇的、走投无路的修士,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们。这是多大的无形资产!第二,秦书简成了新的‘明星’,所有的目光都会聚焦在他身上,他那诡异的功法会引起无数讨论和忌惮,完美地掩盖了夏先生的存在。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他压低了声音:“我们等于向那位先生,递上了一份完美的‘投名状’。我们帮他处理了所有手尾,还给他提供了一个完美的‘白手套’和‘挡箭牌’。这份人情,价值连城!”

灵雀听得目瞪口呆,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周管事手里那杯茶给强行冲刷了一遍,所有的混乱思绪都被理顺了,只剩下对眼前这个男人滔滔不绝的敬仰。

“去吧。”周管事将一枚新的玉简递给灵雀,“按照我说的这个思路,重写一份‘公开版’的报告。要写得荡气回肠,要写得细节丰富,要让所有看到这份报告的人,都对‘重力剑道秦书简’这个名字,产生强烈的好奇和敬畏。”

“是……是!周管事!”灵雀重重地点头,接过玉简,转身离去。她感觉自己不是去写报告,而是去……谱写一段传奇。

静室里,周管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了。他喃喃自语:“饕餮出世,天地为食……这东域的天,要变了。九星阁这艘船,能不能在这场风暴里,换到一个最有利的航道,就看这一把了。”

就在这时,他腰间的一枚传讯符,突然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阵刺目的血光。

周管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是九星阁最高等级的警报——“血色通缉令”。它不是由九星阁发出,而是由整个东域所有顶尖宗门共同维护的一个上古传讯阵列所触发的。它的亮起,只代表一件事。

有化神期的存在,陨落了。

而且,不是一个。

周管事颤抖着手,将神识探入其中。

一行血色的大字,灼痛了他的神识。

“幽魂宗,宗主‘万鬼之主’,携宗门底蕴‘万载怨灵’,于幽魂山总坛,魂飞魄散。山门大阵自毁,宗门上下,三千七百六十二名修士,无一生还。经天机阁长老推演,其宗门气运……被吞噬殆尽。”

“噗!”

周管事一口逆血喷出,染红了身前的桌案。

他想错了。

那位爷,不是拔了老虎的牙。

他是嫌老虎肉太老,不好吃,索性连锅端,把整个老虎窝都给打包当宵夜了。

……

庭院中。

夏渊突然皱了皱眉,咂了咂嘴。

“奇怪。”

“怎么了?”秦书简从那种奇特的修炼状态中回过神来,问道。

“刚才吃了顿不错的宵夜,本来挺满足的。”夏渊揉了揉肚子,脸上露出了一丝困惑,“但主菜之后,好像……还有一道没端上来的甜点。味道很淡,但一直吊着我的胃口,不上不下的,难受。”

秦书简没听懂。

就在这时,夏渊的目光,突然转向了天风城西北角的方向。

那里,是城中最大的奴隶和“货物”交易市场——百草集。名为百草,实则什么都卖。

“哦?”夏渊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食材,“那股味道,是从那边传来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走,去吃甜点。”

秦书简和刚刚回到庭院,还没来得及汇报工作的灵雀,都愣住了。

灵雀刚想开口劝阻,说现在城里可能因为幽魂宗的事情风声鹤唳,不宜外出。但她一看到夏渊那副“我准备开饭了”的表情,就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她现在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位爷面前,天大的麻烦,都不如他“饿了”这件事来得重要。

三人走出庭院,走上街道。

灵雀敏锐地发现,街上的气氛,和之前截然不同。虽然表面上还算平静,但巡逻的城卫军数量多了三倍不止,而且个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一些店铺甚至提前关了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

显然,九星阁已经启动了应急预案。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像个没事人一样,带着他的“餐具”和“服务员”,优哉游哉地,去寻找他的“餐后甜点”。

灵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有种强烈的预感,今晚,恐怕还没完。

而那个所谓的“甜点”,绝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百草集,是天风城最混乱,也最富有生机的地方。

这里不属于城主府的直接管辖,也不归任何一个宗门,而是由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商会、佣兵团、乃至灰色势力共同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白日里,这里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来自东域各地的奇珍异宝、妖兽材料、灵丹妙药,都在这里汇聚、流转。

而到了夜晚,百草集则会展现出它的另一面。阴影拉长,灯笼昏黄,合法的交易退去,地下的暗流开始涌动。奴隶、情报、禁忌的法器、见不得光的委托……这里就像天风城这个光鲜亮丽的巨人脚下,那片永远无法被阳光照亮的、泥泞的影子。

夏渊三人走进百草集时,迎接他们的,是一种与城内截然不同的气氛。外面的街道是紧张,而这里,是死寂。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原本应该灯火通明、人影绰绰的暗巷里,此刻空无一人。所有的店铺都大门紧闭,连那些平日里最喜欢在街角兜售劣质符箓的混混,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几盏挂在屋檐下的灯笼,在夜风中无力地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像三个行走在鬼域里的孤魂。

“不对劲。”灵雀压低了声音,全身的灵力都提了起来,手中已经扣住了数张防御符箓,“这里太安静了,连一丝活人的气息都没有。”

秦书简没有说话,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的铁剑。那股沉甸甸的触感,是他唯一的依仗。他的感知,在踏入这条街道的瞬间,就捕捉到了一种异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淡、却无处不在的“香气”。

那不是花香,也不是脂粉香,而是一种……类似于木头燃烧后,混合了檀香与某种未知油脂的、奇异的甜香。这股香气,仿佛有生命一般,正丝丝缕缕地,试图钻进他们的口鼻,渗入他们的神识。

“甜点的味道,越来越浓了。”夏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陶醉的表情,仿佛一个老饕闻到了顶级鱼子酱的芬芳,“前调是百年沉香木的醇厚,中调带着一点点血腥味的刺激,尾调……嗯,尾调是无数灵魂被禁锢了千百年后,发酵出的、那种酸中带甜的绝望气息。不错,不错,这道甜点,用了心思。”

灵雀听得头皮发麻。她宁愿面对一千个幽魂宗的弟子,也不想听夏渊用这种美食家的口吻,去品鉴眼前这诡异绝伦的场景。

秦书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发现,当那股香气试图侵入他体内时,他那股灰色的混沌剑气,竟然产生了一丝渴望。就像一个饥饿的人,闻到了面包的香气。而他手中的铁剑,也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低沉的嗡鸣。

它也“饿”了。

“出来吧。”夏渊停下脚步,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尽头,淡淡地说道,“菜都上桌了,厨子还躲在后厨,不礼貌。”

他的话音落下,周围的场景,骤然一变。

原本的街道、店铺、灯笼,如同水中的倒影般破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由无数根深褐色木头搭建而成的……戏台。

戏台古朴、诡异,上面雕刻着无数张扭曲、痛苦的人脸。戏台的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太师椅,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用木头雕刻而成的人偶。

它的大小与常人无异,穿着一身华丽的、绣着金丝银线的戏服。它的脸,被涂抹得雪白,双颊点着两坨夸张的腮红,嘴角用红线勾勒出一个诡异的、上扬的微笑。最令人心悸的,是它的眼睛。那不是画上去的,而是两颗……镶嵌进去的、灰白色的、属于人类的眼珠。

眼珠一动不动,却仿佛能看透人心底最深的恐惧。

在人偶的身后,站着数十个同样大小、穿着各色戏服的木偶。生、旦、净、末、丑,一应俱全。它们就像一个完整的戏班子,安静地,站在这座诡异的戏台上,用它们那或喜或悲或怒的、凝固的表情,注视着台下的三位“观众”。

那股奇异的甜香,正是从这些木偶身上散发出来的。

“咯咯咯……”

一阵清脆、宛如银铃般的笑声,从戏台中央那个主角人偶的口中发出。它的嘴巴没有动,但声音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空间。

“三位贵客,远道而来,小女子‘班主’,有失远迎了。”

声音悦耳动听,但配上那诡异的木偶身躯,只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灵雀的脸色已经一片惨白,她认出了这东西的来历,声音都在颤抖:“千……千机傀儡宗……的‘人偶戏班’!是那个百年前就被各大正道宗门联手剿灭的邪宗!”

千机傀儡宗,一个比幽魂宗更加古老、也更加邪恶的宗门。他们不炼鬼,不养魂,他们只做一件事——制作人偶。

他们会将活人,用秘法炼制成“活偶”。剥其皮,抽其筋,用他们的骨骼、血肉、乃至灵魂,去“喂养”那些用“阴沉养魂木”雕刻成的人偶。最终,人偶会获得“生命”,拥有宿主生前的部分记忆和能力,并对制作它的“班主”,绝对服从。

而一个完整的“人偶戏班”,至少需要三十六个金丹期以上的修士作为“材料”,才能炼制而成。其班主,更是需要一个元婴期的修士,以身合偶,才能最终完成。

眼前这个,无疑是一个完整的、而且是极品的人偶戏班。

“贵客好眼力。”那自称“班主”的人偶,发出了赞叹的声音,“不过,我们现在,不叫千机傀儡宗了。我们有了新的主人,有了新的名字。”

它的头颅,以一个违反物理定律的角度,旋转了一百八十度,用后脑勺“看”着夏渊。

“我们现在,叫‘食客’。”

“食客?”夏渊挑了挑眉,来了兴趣,“有点意思。不过,既然是食客,就该有食客的样子。你们,是菜,怎么能叫食客呢?乱了规矩。”

“咯咯咯……”班主又笑了起来,“贵客说笑了。我们当然是菜。只不过,我们这道菜,是专门为另一位‘食客’,准备的。”

它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秦书简的身上。

“浩然剑宗,秦书简。道心破碎,堕入魔道,却另辟蹊径,领悟‘重力’之道。真是……一个完美的‘容器’啊。”

秦书简的心,猛地一沉。

对方的目标,不是夏渊,而是他!

“我们伟大的主人,对你很感兴趣。”班主的声音,充满了狂热与崇拜,“主人说,你的身体里,有‘故乡’的味道。那是一种比世间一切灵魂都要美味的、来自于‘根源’的味道。主人还说,你手中的那柄剑,是一把钥匙。一把可以打开‘饕餮之宴’的钥匙。”

“所以,主人派我们来,给您送一份‘请柬’。”

话音落下,戏台上,除了班主之外的所有人偶,动了!

它们没有扑过来,而是在戏台上,开始……唱戏。

“锵!锵!锵!”

急促的锣鼓声,从一个手持铜锣的“丑”角人偶手中响起。那声音仿佛直接敲击在人的神魂之上,让灵雀的脑袋嗡的一声,险些晕厥过去。

一个青衣“旦”角人偶,甩动着长长的水袖,唱起了哀婉的曲调。那曲调缠绵悱恻,却又带着刺骨的怨毒,每一个音符,似乎都在讲述一个被活活炼成木偶的、女修的悲惨故事。

一个红脸“净”角人偶,舞动着手中的大刀,一招一式,虎虎生风。但他劈砍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身体。每一刀下去,都有木屑飞溅,却不见流血,只有一股更加浓郁的、令人作呕的甜香,弥漫开来。

这不是一场戏。

这是一场……诅咒!一场由三十多个金丹级怨灵,共同演绎的、针对神魂的、盛大的仪式!

那股奇异的香气,在戏文的催动下,变得浓烈了十倍不止。灵雀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出现了无数幻象,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撕扯她的灵魂。她连忙咬破舌尖,剧痛让她清醒了一瞬,赶紧将九星阁特制的“清心玉佩”死死按在眉心。玉佩上光芒闪烁,却也在这诡异的“戏曲”中,明暗不定,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而这场“人偶戏”的真正目标,秦书简,所承受的压力,是她的百倍!

他的眼前,不再是戏台。

他看到了自己的师门,浩然剑宗的山门。师父正站在山门前,用一种失望透顶的眼神看着他,口中喃喃道:“孽徒……你毁了浩然剑宗千年的清誉……”

他又看到了鬼哭林。无数的冤魂,化作他未婚妻的模样,向他伸出手,凄厉地哭喊:“书简,你为什么不救我?你为什么见死不救?”

最后,他看到了自己。一个手持铁剑,浑身散发着灰色不祥气息的、陌生的自己。那个“自己”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和戏台上人偶一模一样的、诡异的微笑。

“放弃吧……挣扎是没用的……成为我们的一员吧……成为‘主人’最完美的藏品……”

无数的负面情绪,如同潮水般,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淹没。他的道心裂缝,在这场神魂攻击下,仿佛要被彻底撑开、撕裂!

“锵!”

就在他即将失守的刹那,一声清脆的、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剑鸣,在他的识海中炸响。

是那柄铁剑!

它感受到了主人的危机,自发地,释放出了一股纯粹、霸道、不容置疑的“意志”。

那股意志,只有一个核心——

【沉】。

万物皆可沉。

幻象,可沉。情绪,可沉。声音,可沉。诅咒,亦可沉!

秦书简的眼前,所有的幻象,如同被投入了无底深渊的石子,瞬间向下“坠落”,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穿脑魔音,也仿佛被灌注了亿万斤的重量,变得滞涩、沉闷,再也无法撼动他的心神。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看到,那些唱戏的人偶,动作都变得无比缓慢、僵硬。仿佛它们的每一个动作,都需要对抗整个天地的重量。那个青衣旦角的水袖,再也甩不起来,沉重地垂在地上。那个红脸净角的大刀,也再也举不起来,刀尖在戏台的地板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整个“人偶戏班”的诅咒仪式,被他以一己之力,强行“镇压”了!

“哦?”

戏台中央的班主,那双灰白色的眼珠里,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惊讶。

“竟然能抵挡住‘离魂乱神曲’?看来,你比主人预想的,还要‘美味’。”

它的声音,不再是悦耳的女声,而变成了一种由无数男女老少的声音混合而成的、嘈杂而诡异的合音。

“既然请柬你不收,那就只好……我们亲自去‘请’你了。”

“咔嚓,咔嚓,咔嚓!”

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错位声响起。

戏台上,那三十多个原本还在艰难“唱戏”的人偶,身体开始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扭曲、变形。它们的四肢拉长,关节反转,木制的身体表面,裂开一道道缝隙,从中流淌出粘稠的、夹杂着血丝的黑色油脂。

它们的身体,在融合!

生、旦、净、末、丑……所有的人偶,像融化的蜡像一样,汇聚到了戏台中央,最终,形成了一个高达三丈、由无数扭曲的木头肢体和痛苦人脸组成的……缝合巨怪!

巨怪的胸口,就是那个“班主”的上半身,它依旧保持着那个诡异的微笑,但那双灰白色的眼珠,已经变成了血红色。

一股远超元婴初期的、狂暴而混乱的气息,从缝合巨怪的身上,轰然爆发!

“这……这是……元婴后期!”灵雀失声尖叫,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邪宗余孽!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针对秦书简的绝杀之局!

“秦书简!”缝合巨怪的口中,发出了雷鸣般的咆哮,“成为主人收藏的一部分,是你至高无上的荣耀!”

它的一条由十几条手臂拧成的、巨大的木臂,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地,朝着秦书-简砸了下来!

这一击,封死了所有退路。那股狂暴的力量,甚至让秦书简的“重力领域”,都出现了不稳的迹象。

然而,秦书简的脸上,没有恐惧。

他看着那只砸向自己的巨臂,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欣赏一道“分子料理”的制作过程的夏渊。

他突然明白了。

夏渊带他来,不是为了吃什么“甜点”。

这是……另一场现场教学。

教他,如何用一把“叉子”,去肢解一头……不听话的“烤全猪”。

“夏渊。”他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

“嗯?”

“这道菜,太吵了。”秦书简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想让它,安静一点。”

话音未落,他动了。

他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双手握剑,将那柄漆黑的铁剑,高高举起。

这一次,他没有将“沉重”的权柄施加于敌人。

他将那股力量,尽数施加在了……自己和手中的剑上!

【万倍重压·自缚】!

一瞬间,秦书简感觉自己仿佛背负起了整座须弥山。他脚下的地面,连带着整个虚幻的戏台空间,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寸寸龟裂!他的骨骼在哀鸣,肌肉在撕裂,七窍中,都渗出了鲜血。

但他,硬生生地,扛住了!

然后,他对着那只砸落的巨臂,挥出了手中的剑。

这一剑,没有剑光,没有剑气,甚至看起来有些笨拙、缓慢。

但是,当一柄被施加了万倍重量的、本身就蕴含着“绝对沉重”概念的“星辰残骸”,以一种决绝的方式,被挥动起来时……

它所携带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最原始、最不讲道理的——

动能。

时间和空间,在这一刻,仿佛被那柄漆黑的铁剑扭曲成了一幅抽象的油画。

缝合巨怪那条狂暴的巨臂,在灵雀的眼中,变得无比缓慢。而秦书简那看似笨拙的一剑,却在她的神识感知中,拉出了一道漆黑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轨迹”。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声。

“噗嗤。”

一声轻微得近乎微不足道的、像是热刀切过黄油的声音响起。

那柄被赋予了万倍重量的铁剑,与那条由无数木偶手臂拧成的巨臂,交错而过。

一刹那的静止。

随即,那条巨大的手臂,从与剑身接触的点开始,无声无息地,分解了。不是被斩断,不是被击碎,而是……分解。组成它的每一根木头,每一张人脸,都在那股无法理解的、纯粹的动能冲击下,被还原成了最原始的粉尘。

从手臂,到肩膀,再到缝合巨怪的半边身子。

那道漆黑的“绝对轨迹”所过之处,一切物质结构,都被摧毁得干干净净。

“吼……?”

缝合巨怪口中那雷鸣般的咆哮,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充满困惑和惊骇的、短促的嘶吼。它低下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半边身体,那双血红色的眼珠里,第一次,流露出了名为“恐惧”的情绪。

这不可能!

它的“万象森罗体”,是由三十六具金丹级“活偶”和一具元婴级“主偶”,通过秘法缝合而成,其肉身强度,足以硬撼下品法宝的全力一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被一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铁剑,像切豆腐一样,给……抹掉了半边?

这是什么力量?这不是灵力,不是魔功,更不是什么剑意!这是一种……规则层面的、蛮不讲理的“删除”!

秦书简一剑挥出,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脸色苍白如纸,握剑的双手虎口早已崩裂,鲜血顺着剑柄,滴落在龟裂的地面上。

【万倍重压·自缚】,这是一种近乎自残的招式。将那恐怖的重量施加于自身,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对他来说,都是一场酷刑。但同样的,当他将这股被“囚禁”于体内的重量,通过挥剑的动作释放出去时,其威力,也是毁天灭地的。

他没有停歇,拖着那仿佛有亿万斤重的身体,再度向前踏出一步。

“轰!”

整个戏台空间,都因为他这一步而剧烈震颤。

“你……你这个怪物!”

缝合巨怪终于感到了致命的威胁。它剩下的半边身体,那无数张痛苦的人脸,齐齐发出尖锐的嘶鸣。它张开大嘴,一团浓缩了无尽怨念和阴毒木气的、漆黑如墨的光球,在口中迅速凝聚。

这是它的本源攻击——“森罗万象·寂灭炮”!

“太慢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它耳边响起。

秦书简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它的面前。他的速度并不快,但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能扭曲空间,缩短距离。

他没有再挥剑。

他只是将那柄漆黑的铁剑,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姿态,轻轻地,按在了缝合巨怪胸口处,“班主”那张带着诡异微笑的脸上。

然后,他松开了【万倍重压·自缚】。

同时,将那股“沉重”的权柄,以十倍的强度,瞬间,全部倾注到了剑尖所接触的那一点上。

【权柄转移·奇点镇压】!

“嗡——”

没有爆炸,没有光芒。

以剑尖为中心,缝合巨怪那庞大的身躯,开始以一种违反常理的方式,向内“塌陷”。

它胸口的“班主”人偶,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然后像被戳破的画纸一样,凹陷下去,被挤压成了一团无法分辨形状的木渣。紧接着,是它的头颅、它的躯干、它的四肢……

那高达三丈的巨怪,就像一个被无形黑洞捕获的星球,所有的物质,所有的能量,所有的怨念,都在疯狂地向着那一个“点”坍缩、凝聚。

“不……主人……救我……”

一声绝望到极致的、扭曲的神魂悲鸣,从那坍缩的中心传出,随即戛然而止。

几个呼吸之间。

庞大的缝合巨怪,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悬浮在半空中、只有拳头大小、通体漆黑、表面光滑如镜的……木球。

那颗木球,安静地悬浮在那里,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压垮神魂的“质量感”。它将一个元婴后期、三十六个金丹期修士的所有精华,都浓缩在了这一点之内。

秦书简伸出手,将那颗木球握在手中。

入手的感觉,无比沉重。这已经不是物理层面的重量了,而是一种……“存在”的重量。

他能感觉到,手中的铁剑,正发出一阵阵欢愉的嗡鸣。它在渴望,渴望吞噬掉这颗凝聚了磅礴能量的“甜点”。

他将木球,递到了剑的旁边。

那颗漆黑的木球,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无声地,融入了同样漆黑的剑身之中。

铁剑的颜色,似乎又深邃了一分。剑身上,一道极其细微的、宛如星辰纹路的银色脉络,一闪而逝。

做完这一切,秦书简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整个虚幻的戏台空间,随着“班主”的彻底寂灭,如同镜花水月般,片片碎裂。

昏黄的灯笼,死寂的街道,又重新回到了三人的眼前。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灵雀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那枚准备随时捏碎的、九星阁最高级别的求援令“九星贯日符”,还散发着温热。她看着单膝跪地的秦书简,再看看他手中那柄愈发看不透的“铁块”,她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以一种比戏台破碎更彻底的方式,在崩塌和重组。

如果说,之前秦书简对付幽魂宗弟子,是“质量坍缩打击”。

那么刚才那一招,叫什么?

“黑洞创生”?还是“奇点镇压”?

她觉得,自己那份《关于“饕餮生态循环系统”的评估报告》,可能需要增加一个新的章节了——《论“餐具”的自我进化与可持续发展性》。

就在这时,夏渊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去看秦书简,也没有理会已经快要石化的灵雀。他只是抬起头,看着百草集尽头,那片最深的阴影,脸上露出了一个……略带嫌弃的表情。

“看了这么久的戏,吃了这么久的瓜,现在菜也上完了,还不出来见个面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条街道。

阴影里,没有任何回应。

“哦?还要我请?”夏渊挑了挑眉,“行吧。不过我这人请客,有个习惯。”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我喜欢……连盘子一起吃。”

话音未落,他张开嘴,对着那片阴影,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无形无质,甚至没有带起一丝风。

但是,在那片最深的阴影里,一个原本与黑暗完美融为一体的身影,猛地剧震了一下。他身上穿着一件能隔绝一切神识探查的黑色斗篷,此刻,那斗篷却像是被点燃的纸片一样,无声地,化作了飞灰。

露出了斗篷下,一个穿着华贵紫袍、面容俊美、但此刻却写满了惊骇与不可置信的年轻男子。

“空间……标记?你什么时候……”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消失”。

不是被攻击,不是被分解,而是一种更诡异的状态。他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正在被夏渊吹出的那一口“气”,强行“擦除”。

他的脚,先是变得透明,然后彻底消失。紧接着,是他的腿,他的腰……

“不!你不能杀我!我是‘神食之裔’!我的主人是……”

年轻男子发出了惊恐到变调的尖叫,他想要挣扎,想要逃跑,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他就像一张被画在纸上的画,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橡皮擦,一点一点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夏渊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像是在研究一道新菜的配料表。

“神食之裔?”他歪了歪头,“哦……原来是那个家伙的‘寻味使’。我说这道甜点里,怎么有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讨厌的香精味。原来是加了你这种不该加的‘添加剂’。”

在年轻男子彻底消失的前一刻,夏-渊屈指一弹。

一缕微不可查的、带着一丝紫意的流光,从男子消失的地方飞出,落入了他的指尖。

夏渊将那缕流光放到鼻尖闻了闻,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如此。我说幽魂宗那道菜的后味怎么有点怪,像是陈年腐肉里,混进了一丝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鲜味’。原来根子,在这里。”

他看向已经站起身,正用复杂目光看着他的秦书简。

“看来,你的‘故乡’,有客人来了。”夏渊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美食家发现了一个全新菜系的兴奋与期待,“而且,对方似乎……也对‘吃’,很感兴趣。”

他将指尖那缕紫色的流光,弹到了秦书简的眉心。

“这个,是请柬的回执。你拿着,下次他们再找上门来,记得……把‘主厨’给我带过来。”

紫光一闪,没入秦书简的眉心,消失不见。

秦书简只觉得自己的识海中,多了一枚极其微小的、紫色的印记。那印记,仿佛是一个坐标,一个信标,连接着某个遥远而未知的存在。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

叉子,是用来吃牛排的。

但如果,有另一把叉子,想来抢自己的牛排呢?

他的眼中,那颗“绝对沉重”的种子所化的、漆黑的叶子,似乎……又长大了一圈。叶片的边缘,泛起了一抹冰冷的、金属般的光泽。

道,是什么?

或许,道,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饕餮之宴。

而他,既是餐具,也是……未来的食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