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刚泛起一层稀薄的鱼肚白,熹微的晨光艰难穿透厚重云层。
江盏月伸手按掉床头柜上的闹铃。
四肢肌肉泛着过度运动后的酸涩感,她撑起身,动作带着一丝滞涩,及肩的发丝凌乱垂落,衬得她那张清冷的脸庞更显小巧。
她换上熨帖整齐的白衬衫,又在外面套上灰蓝色制服外套,最后系上深蓝色的针织领带。
平时不会强行要求系领带,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临走前,江盏月看向另一个空荡荡的床铺,随后才关上门。
今天是新生典礼,作为学生会成员,她需要提前到场协助。
新生典礼会延迟一周进行,这是圣伽利学院历来的传统,据说是为了给新生们一个“调整心态”的缓冲期。
典礼厅内,高耸的穹顶覆盖在上面,穹顶中央镶嵌着繁复的彩绘玻璃天窗。
深红色的天鹅绒幕布沉重地垂挂在台面两侧,幕布上的金线刺绣在光线下隐隐发亮。
须发皆白的校长缓步上台,他那双眯起的眼睛特别在面色灰败的D级生区域多停留了几秒。
“诸位应当为进入圣伽利学院感到无上荣光。”校长的声音慈祥而威严,“在外界眼中,这是何等难得的殊荣。”
他如数家珍地列举着学院特权:首都顶级奢侈品对圣伽利学生优先供应,涵盖衣食住行的各大品牌专属折扣⋯⋯言语间勾勒出一个近乎能在首都“横行无阻”的特权世界。
这下不光是D级生,连C级、B级乃至零星几个A级新生的眼里,都渐渐燃起名为渴望与野心的火苗。
校长抚摸着银白胡须,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现在有请一位特别的来宾——易舒单先生,从圣伽利学院毕业,如今是联邦公共事务部发言人。"
易舒单含笑走上台,仪态得体,笑容极具亲和力:“我能有今日站在这里的资格,全赖圣伽利学院的栽培。”
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清晰传递,带着一种能轻易俘获人心的真诚,“当年我入校时,也不过是个D级生。”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一个D级生,如今竟变成联邦公共事务部发言人?
这个职位虽非手握重权的议员,却代表着联邦政府的公众形象。
易舒单从容地等待议论平息:“我知道你们对学院有些误解。但事实就是,”他故意停顿,让接下来话语的冲击力充分发酵,“我的父母都是平民。没有任何显赫背景。”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平民出身的学生耳边。
“通过不懈努力,我最终以B级身份毕业。正因圣伽利的光环,四大家族和联邦政府都向我抛出橄榄枝。如诸位所见,”他张开双臂,姿态优雅,“我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学院提供的平台和人脉资源,是我立足联邦权力边缘最坚实的基石。我的许多重要信息来源和沟通渠道,都得益于遍布各界的圣伽利校友。”
“当然,那些入学评级比我高的同学,成就更为耀眼,他们所掌握的资源与影响力,远非我可比。”
这句话既是恭维,更是赤裸裸的诱惑。
⋯⋯
十分钟的演讲,巧妙地将一个平民子弟借助学院阶梯,攀爬到联邦政府喉舌位置的故事娓娓道来,精准地拨动了每一个年轻灵魂深处对权力和地位的渴望。
当易舒单鞠躬退场时,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此刻,无论评级高低,所有新生的心中都只剩下一个念头:晋升!去触碰更高的位置!
易舒单走下铺着暗红色地毯的台阶,江盏月适当地递上矿泉水。
他笑着接过,“谢谢你,同学。”
却没有第一时间扭开,反而是捏紧矿泉水瓶,确认完全密封后才拧开瓶盖。
“我带您去休息室。”江盏月转身在前引路。
经过走廊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猛然撞击着玻璃窗,发出骇人的声响。
易舒单猝不及防被惊吓到,脚下踉跄,身体失控地向前扑倒。
江盏月身后仿佛生了眼睛,倏然转身,稳稳扶住了他倾倒的身体。
手臂承担着成年男子的重量,她身形却未见晃动,只是眉头难得微蹙了一下。
触感不对。
指尖透过薄薄的西装布料,触碰到的不是温热的血肉,而是一种冰冷且缺乏弹性的触感。
易舒单借力站稳,语气依旧温和,只是眉宇间掠过不自然:“谢谢你了,同学,我从小就容易受惊。”
看着人站稳后,江盏月才松开手,她不动声色地扫过易舒单的双腿,同样发现了细微的不协调,也印证了她的某种猜想。
这位联邦公共事务部发言人的四肢都是人造物。
易舒单没有察觉到江盏月的目光,或者说,他此刻的注意力被另一种情绪攥夺了。
他的视线落在少女安静清冷的侧脸上,眼神忽然变得有些飘忽,像被刚才的意外打开了某个开关,“你知道吗,我有个妹妹和你很像,性格腼腆,总是安静地呆在角落。可惜⋯她前不久自尽了。”
他兀自继续,像是在说服自己:“那孩子,心理太脆弱了。”
江盏月沉默着,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引路,侧影在廊灯下拉出一道笔直的线。
休息室到了,江盏月拉开厚重的大门。
易舒单走进去后没有第一时间入座休息,而是转身看向她,语气带着点急切,“如果是你,应该能理解吧,被贵族垂青是天大的福分。我为她谋得这么好的姻缘,她为什么宁愿死也不愿意接受。”
他目光紧盯着江盏月,势必要从这个气质相似的少女口中要得到一个想要的答案。
江盏月声音冷淡,“因为不喜欢。”
易舒单眼睛睁大,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言论,“怎么会不喜欢,这可是贵族的垂青,容不得她挑三拣四的。”
直到在休息室入座后,他仍在喃喃自语:“真是不知感恩。”
厚重的门扉即将合拢,江盏月放在门把上的手突然收紧,她微微撩起眼皮,透过最后那道狭窄的缝隙,看向易舒单,“被卸掉四肢,是你喜欢的体验吗?”
易舒单的呼吸骤然一窒,脸上血色尽褪,眼中迸发出深切的恐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他拖回了某个血腥恐怖的深渊。
片刻的死寂后,他才像重新启动的机器,艰难调整表情。
一个极度扭曲的笑容在他脸上浮现,嘴角拼命向上扯,眼角神经质地抽搐着,显得诡异而不伦不类。
“当然,”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虚幻的狂热,“这是贵族们的赏赐⋯⋯没有他们,就没有我的今天⋯⋯没有他们,我连站在联邦讲台上的资格都不会有⋯⋯我应该感激才对。”
他眼睛夸张地眯起,唇角却痉挛般向下撇着,一字一顿地说:
“这是‘恩典’。”
门扉被无声地合拢,易舒单最后能看到的,只有那双冷冽的眼眸,和倒映在其中自己狰狞的面孔。
那影像,比任何噩梦都更清晰。
他踉跄后退一步,将脸深深埋入冰冷的人造手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