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后厨的油烟像一张无形的网,缠得人喘不过气。陈野的胳膊泡在洗洁精水里,从早到晚就没干过,袖口能拧出半盆带着油星的水。络腮胡厨师姓王,脾气跟他的胡子一样扎人,稍有不顺眼就骂骂咧咧,锅铲敲得灶台“砰砰”响。

“新来的,火钳呢?”王师傅的嗓门穿透了抽油烟机的轰鸣。

陈野正蹲在地上劈柴,手被木刺扎了个小口子,血珠刚冒出来,他赶紧用嘴吮了吮,抓起墙角的火钳递过去。

“眼睛长哪儿去了?没看见灶快灭了?”王师傅接过火钳,瞪了他一眼,“月底想不想要工钱?”

陈野没说话,低头继续劈柴。斧头很重,他的胳膊又酸又麻,每次抡起来都觉得骨头在响。这才第三天,他已经明白“管吃住”背后的分量——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挑水、劈柴、洗碗,直到后半夜客人走光才能歇着,中间只有一顿饭的空当,还得帮着择菜、拖地。

老板娘老马太太是个精瘦的女人,算盘打得比谁都响。陈野的床被安排在储物间,紧挨着堆放的白菜和土豆,夜里总能闻到一股烂菜叶子味。她每天都要数一遍洗洁精的用量,看一眼劈好的柴够不够烧,仿佛他少干一点,那六百块钱就会长腿跑掉。

这天中午,餐馆来了个“大人物”。老马太太亲自去门口迎接,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嗓门也甜了八度:“张总,您可算来了!雅间给您留着呢,还是您爱喝的‘云酿’!”

被称作张总的是个矮胖男人,肚子挺得像个皮球,手腕上的金表晃得人眼晕。他身后跟着两个穿西装的,一路说说笑笑,皮鞋踩在油腻的地板上,发出“吱呀”的声响。

陈野正在擦桌子,被老马太太一把推开:“去去去,把张总的包拿到雅间去,手脚轻点!”

他捡起地上的黑色皮包,包很沉,不知道装了些什么。走进雅间时,张总正翘着二郎腿,唾沫星子横飞地说着什么“这块地我拿定了”,看见陈野,眉头皱了皱:“哪来的毛小子?出去出去,别在这儿碍眼。”

陈野放下包就往外走,刚到门口,就听见张总对旁边的人说:“老马这馆子越来越差了,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招。”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在学校时,谁要是这么说他,他早一拳挥过去了。可现在,他只是个洗碗的杂工,每月挣六百块,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下午两点多,雅间的酒喝得差不多了。张总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老马太太赶紧递上醒酒茶,脸上堆着笑:“张总慢走,下次一定给您留最好的位子。”

张总没接茶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吧台后面的酒柜,突然说:“把那瓶‘十五年陈’给我装起来,记我账上。”

“哎哎,好嘞!”老马太太亲自去拿酒,用红布包好,递到张总手里。

陈野正在旁边收拾碗筷,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张总接过酒时,手一滑,酒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了一地,紫红色的酒液溅得到处都是,连陈野的裤腿上都沾了几滴。

空气瞬间凝固了。老马太太的脸白了,搓着手说不出话。张总的酒好像醒了大半,指着陈野骂道:“你个小杂种!看什么看?是不是你撞我?”

陈野愣住了,他明明站在三步开外,根本没碰他。“我没有。”他的声音有点抖。

“还敢顶嘴?”张总上前一步,指着他的鼻子,“肯定是你这穷酸样碍着我了!一看就是捡废品的料,跑到餐馆来混饭吃,脏了我的地!”

他的话像针一样扎进陈野的心里——跟当年老师骂他的话,一字不差。

“张总,他不是故意的,小孩子不懂事……”老马太太赶紧打圆场。

“不懂事就该教训!”张总的火气更大了,突然扬起手,“啪”的一声,重重扇在陈野脸上。

耳光来得太突然,陈野被打得偏过头,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他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厨师停下了炒菜,服务员躲在吧台后面偷看,老马太太张着嘴,一脸惶恐。

“底层狗!”张总啐了一口,“给我跪下擦干净!不然我砸了你这破馆子!”

膝盖像被钉在地上,陈野死死盯着张总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又看了看地上的碎玻璃和酒渍。他的手在发抖,不是因为怕,是因为恨。他想一拳挥过去,想把地上的玻璃碴子全砸到这个人脸上。

可他看到了老马太太哀求的眼神,看到了墙上“招工启事”的残角,想起了兜里李叔给的钱,想起了那个六百块的月工资。

如果他打了人,他会被赶出去,又会变成那个在火车站捡盒饭的少年。

“快跪下啊!”老马太太在旁边急得跺脚,声音都带了哭腔。

陈野的肩膀垮了下去。他慢慢弯下腰,膝盖离地面还有一寸时,张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算了算了,跟一条狗计较什么。”他理了理西装,对老马太太说,“这瓶酒记你账上,下次再这样,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他带着那两个西装男扬长而去,皮鞋踩过碎玻璃,发出刺耳的声响。

陈野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浸透了。老马太太过来扶他:“小陈,没事了,张总就是喝多了……”

他没说话,直起身,默默地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地上的碎玻璃。每一片玻璃碴子都像刀子,割着他的眼睛,割着他的脸,割着他心里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尊严。

后厨的油烟依旧呛人,王师傅重新拿起了锅铲,火苗“腾”地窜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可陈野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的脸颊还在疼,那道火辣辣的印记,像个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十六岁的皮肤上,也烫进了他往后的日子里。

他一边扫地,一边在心里默念着那个名字——张总。

(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