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黑板上的“废品”
2003年，滇东北山区的镇中学，粉笔灰在窗户外斜斜的阳光里飘。
陈野的指尖在草稿纸上演算，圆珠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盖过了讲台上数学老师的唾沫星子。黑板上的函数题像只被捆住的蚂蚱，在他眼里挣扎了不到半分钟，就露出了肚子里的答案——但他没举手。
“陈野！”
粉笔头砸在桌角，弹起来，滚到他脚边。全班哄笑起来，像一群被惊飞的麻雀。
数学老师姓王，地中海发型上沾着白灰，胸前别着的“县级优秀教师”奖章反光，晃得人眼疼。他指着黑板上那道附加题：“刚才让你站起来回答，装聋是吧？是不是觉得自己会了？”
陈野慢吞吞地站起来，校服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手腕上一道淡淡的疤——上回帮李叔搬废品时被铁皮划的。他没看王老师，盯着黑板说：“三种解法。”
“哦？”王老师挑了挑眉，“你倒说说，除了课本上的标准解法，还有哪两种‘野路子’？”
“第一种，用相似三角形代换，省掉两步推导。”陈野的声音很平，像在念课文，“第二种，直接代入特殊值，反推公式成立条件。”
教室里静了几秒，后排有同学翻课本，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格外清楚。王老师的脸慢慢涨红，不是激动，是憋的。他抓起黑板擦，猛地砸在讲台上：“歪门邪道！考试看的是步骤，不是你这些小聪明！”
陈野抬头，第一次正眼看他：“步骤对不对，看的是结果能不能站得住脚。就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老师胸前的奖章，“就像评优秀教师，得看课教得好不好，不是看能不能从书店拿回扣。”
哄笑声炸了锅。靠窗的男生拍桌子，被同桌捂住嘴，闷出一串抖肩的笑。王老师的手在讲台上抓了抓，像是在找什么能砸的东西，最后抓起教案本，却没扔——大概是想起了这学期刚发的绩效工资。
“你爸是捡废品的，你就只配学这些捡破烂的思路！”他的声音劈了，“明天叫你家长来！不把你这歪骨头敲直了，我就不姓王！”
陈野没说话。他弯腰，捡起脚边的粉笔头，塞进裤兜。布料摩擦的瞬间，他摸到了兜里的东西——半块水果糖，晓梅早上塞给他的，橘子味的。
下课铃响时，王老师摔门而去，教案本的角在门框上磕出个印子。陈野刚坐下，后颈就被人戳了一下。
“厉害啊，野子。”后排的阿武凑过来，一脸崇拜，“敢怼老王，你是头一个。”
陈野没理他，翻开草稿本，继续在空白处画函数图像。抛物线弯出的弧度，像山外那条通往县城的路，绕了几个弯，最后总能扎进云里。
“给。”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把半块橡皮放在他桌上。晓梅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怕被人听见的慌张。她的校服洗得发白，辫子上的红头绳快磨成了浅粉色。
“王老师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她低着头，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他上回让我们买的那本《中考冲刺》，我哥在县城书店问了，老板说……说给老师提15%的回扣。”
陈野捏着那半块橡皮，橡胶的气味混着晓梅身上的洗衣粉味飘过来，很淡，像春天刚抽芽的草。他突然想起早上进教室时，看见晓梅在窗台上给她的仙人掌浇水——那盆仙人掌快死了，根都烂了，她还每天给它晒太阳。
“你那道题，”晓梅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第二种解法，能教我吗？”
陈野的指尖在草稿纸上顿了顿。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给她的头发镀上一层金边。他嗯了一声，把草稿本推过去，圆珠笔在“特殊值代入法”那一行画了道横线。
窗外的操场上传来体育课的哨声，男生们的吼叫声撞在墙上，弹回来，碎成一片嘈杂。陈野看着晓梅低头演算的侧脸，突然觉得，这满教室的粉笔灰，好像也没那么呛人了。
放学铃响时，王老师的话像块石头，沉在陈野的书包里。他没跟阿武去后山抽烟，也没等晓梅一起走——他知道，王老师肯定会去办公室给家里打电话。
路过操场角落的废品堆时，他停下了。校工老李头正蹲在那里捆纸壳子，佝偻的背影像块被雨打烂的抹布。陈野走过去，帮他把散落的塑料瓶踩扁，塞进蛇皮袋里。
“野小子，今天怎么没去玩？”老李头的牙快掉光了，说话漏风。
“老师让叫家长。”陈野的声音有点闷。
老李头笑了，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带血的痰：“叫就叫呗。你爸来了，顶多给你两皮带——总比像我这样，一辈子捆纸壳子强。”
陈野没说话。他看着蛇皮袋里的塑料瓶，在夕阳下泛着灰溜溜的光。这些瓶子被人喝完就扔，像垃圾，可捆在一起，就能换钱，换老李头烟盒里那包两块五的“春城”烟。
他突然想起王老师说的那句“你爸是捡废品的，你就只配学这些捡破烂的思路”。
风从操场吹过来，带着野草的味道。陈野把最后一个塑料瓶踩扁，响声在空荡的角落里格外脆。他摸了摸裤兜，那半块橘子糖还在，硬邦邦的，硌着大腿。
他没回家，往镇口的方向走。那里有个废品收购站，李叔——就是给他划了道疤的那个拾荒者，每天这个点都会在那儿等货。
他想问问李叔，那些被人当成垃圾的东西，捆在一起的时候，会不会觉得自己也是有用的。
（第一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