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夯土被洛阳铲带上来时,林风正用袖子擦额角的汗。七月的关中平原像口烧红的铁锅,连风都带着火星子,把探方边的遮阳网烤得滋滋作响。远处的塬顶腾起热浪,将玉米地的绿浪扭曲成流动的翡翠,蝉鸣声密得像要把空气撕开一道口子。

“林队,这层五花土不对劲。” 老王举着铁铲跑过来,满是老茧的手在土样里捻了捻,指缝间漏下的褐黄色碎块里,混着星星点点的黑。他黧黑的脸上淌着汗,工装裤膝盖处磨出的破洞沾着泥,“掺了太多碳粒,像是人为烧过的。”

林风蹲下身,指尖戳进那堆土块。指腹传来细微的硌感,不是砂石的棱角,倒像是某种金属锈蚀后结成的粉末,带着潮湿的腥气。他忽然想起出发前翻的《咸阳县志》,泛黄的纸页上记载着 —— 这片塬上曾是秦代的祭祀坑,上世纪七十年代平整土地时,有老农见过带饕餮纹的青铜碎片,后来被一场暴雨冲得没了踪迹。

“再往下探三米。” 他拍了拍老王的肩膀,掌心触到对方后背浸透汗水的工装,像摸一块拧不干的海绵。自己抄起一把新铲时,木柄在掌心沁出潮气,这是二十年考古生涯养出的直觉,像老猎人闻到兽迹,心脏在胸腔里轻轻擂鼓 —— 底下一定有东西。

探方里的实习生们还在清理夯土层。小张蹲在西北角,正用竹刀小心翼翼地剔着一块红烧土,镜片反射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这姑娘是考古系大三的学生,昨天刚过二十二岁生日,背包里还塞着没吃完的奶油蛋糕。“林队,您看这土色,是不是有二次堆积的痕迹?” 她扬着脸喊,草帽檐下的脸颊晒得通红。

“先别动。” 林风扬声应着,目光扫过探方壁。垂直剖面像本摊开的史书,自上而下的夯土层疏密有致,到了距地表约四米处,突然出现一层倾斜的红烧土,边缘还粘着未燃尽的木炭。他心里咯噔一下 —— 这不是自然形成的堆积,倒像是人为填埋时留下的斜坡。

洛阳铲第三次穿透硬土层时,传来不同寻常的闷响。不是触到岩石的脆响,也不是陷入虚土的空响,倒像是…… 敲在了某种厚实的金属上,震得铲柄嗡嗡发麻。老王正要往下猛送,被林风一把按住手腕。

“慢着。” 他接过铲柄,掌心覆在老王汗湿的手背上。二十年的老搭档,不用说话也知道对方的意思 —— 这种时候最忌讳蛮力,青铜器在地下埋了两千年,脆得像块冻豆腐,稍不留意就可能碰出裂纹。

林风转动手腕让铲头侧倾,像医生用听诊器那样细细感受。钢丝绳索绷紧的刹那,铲斗里带出的不仅有夯土,还有一片带着铜绿的弧面,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我的娘嘞……” 老王倒吸一口凉气,往后退了半步。他挖了半辈子土方,从商周大墓到明清坟茔,还从没见过这么亮的铜绿 —— 不是寻常铜器的青灰,而是泛着淡淡的银白,像把碾碎的星光揉进了金属里,边缘的锈迹红得像凝固的血。

小张举着毛刷跑过来,草帽都跑歪了:“是镜子!林队你看这纹路 ——” 她的声音发颤,指尖悬在半空不敢碰,仿佛那不是两千年前的古物,而是只随时会飞起来的蝴蝶。

林风用软毛刷轻轻扫去浮土,镜缘的夔龙纹渐渐清晰。龙首回望,鳞爪分明,线条流畅得像活物,只是龙睛的位置是空的,透着种诡异的空洞。但真正让他呼吸一滞的,是镜面内侧若隐若现的图案 —— 不是常见的蟠螭或星云,而是七道扭曲的光带,红、蓝、金三色交织,像被打碎又强行拼合的裂纹,正随着光线变化缓缓流转,仿佛有水流在里面淌。

“秦镜一般是素面或蟠虺纹……” 老王蹲在旁边嘀咕,从帆布包里摸出老花镜戴上,镜片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这纹路看着邪性,倒像是……”

“像是昆仑墟出土的那些神镜拓片。” 林风接口道。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国家博物馆见过的残片,同样的银白铜质,同样的流动纹路,只是那片残片只有巴掌大,被锁在恒温恒湿的玻璃柜里,旁边的标签写着 “用途不明”。而这面镜子,从铲头带出的弧度看,直径至少有三十公分,足以照见一个人的全身。

他摸出卷尺量了量探孔直径,又对照地层剖面推算:“位置在五花土下两米,正好是秦代文化层。小张,去拿全站仪测坐标;老王,通知实验室准备恒温箱,还有,把那台便携式 X 光机也开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注意轻拿轻放,这东西可能是祭祀用的礼器,比鼎还金贵。”

小张蹦起来应着,转身时差点被铁锹绊倒。老王掏出手机要拨号,却发现屏幕上满是雪花,信号格跳了两下就彻底消失了。“奇了怪了,早上还满格呢。” 他咂咂嘴,往塬下走时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林风蹲在探孔边,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和那露出一角的青铜镜重叠在一起,像幅剪纸。

林风没注意到老王的目光,他正盯着探孔里的镜面发呆。那七道光带流转得越来越快,颜色也越来越深,红色的像烧红的铁,蓝色的像深潭水,金色的则亮得刺眼。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的故事,说有些古物里藏着魂魄,遇到有缘人就会显灵。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下去了 —— 搞考古的最忌讳封建迷信,一切现象都能找到科学解释,哪怕暂时解释不了。

他从包里翻出地质锤,想敲下一点铜锈样本,锤头刚靠近探孔,就听见 “嗡” 的一声轻响。不是风声,也不是工具碰撞的声音,而是某种高频振动,像无数只蝉在耳边振翅,震得人耳膜发麻,太阳穴突突直跳。

“怎么回事?” 小张举着全站仪跑回来,脸色发白,“仪器突然失灵了,坐标全乱了。”

林风没来得及回答,探孔里的青铜镜面突然亮起。不是反射阳光的亮,而是从内部透出的光,七道光带像活过来的蛇,顺着铲孔边缘向上攀爬,在夯土上留下荧光色的痕迹,几秒钟就消失了,快得像幻觉。

“后退!” 他猛地拽开旁边的小张,自己也往后跳了两步。就在这时,镜面爆发出刺目的白光,像有人在地下点燃了一千瓦的灯泡,探孔周围的空气瞬间热了起来,夯土缝隙里冒出丝丝白汽,带着股淡淡的檀香,不是寺庙里的那种,而是更清冽、更古老的味道。

林风下意识地伸手去挡,掌心恰好按在那片冰凉的青铜上。刹那间,他听见无数细碎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 有车辚马啸,有钟鼓齐鸣,还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嘶吼,咬字古怪却能听懂,像是在下达某种血腥的命令:“焚!尽!儒!生!”

“林队!” 老王的惊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隔着层厚厚的玻璃。

林风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从掌心传来,仿佛有只无形的手要把他的灵魂从喉咙里拽出去。他想松开手,却发现手指像被焊在了镜面上,那些流转的光带顺着他的手腕往上爬,在皮肤表面烙下灼热的印记,疼得像被烙铁烫,却又奇异地不伤人,只是那痛感顺着血管往心脏钻。

视野里的探方、队友、遮阳网全都在融化,变成扭曲的色块。老王的脸在远处晃了晃,嘴巴张张合合,却听不见声音,像默片里的人物。小张举着手机对着天空拍,屏幕上的雪花越来越密,最后变成一片纯白。远处的玉米地倒了下去,像被无形的巨手抚平,露出底下黑黢黢的土地,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面青铜镜彻底亮起的瞬间 —— 镜面深处,浮现出一座宫殿的剪影,飞檐斗拱刺破云层,悬着的匾额上写满篆字,笔力遒劲,带着杀伐之气。他认出了那两个字,在无数次抚摸秦简、研究秦瓦时见过千百遍的字。

咸阳。

失重感骤然袭来,林风觉得自己像块被扔进深井的石头,坠向无尽的黑暗。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却异常清醒,那些光带爬过的地方开始发烫,不是皮肤疼,而是骨头缝里烧起来,仿佛有团火在里面烧。他想起那七道光带,想起博物馆里的残片,想起县志里语焉不详的记载 —— 原来那些神神叨叨的传说,不全是骗人的。

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秒,他听见青铜镜碎裂的脆响,像串被扯断的风铃,在两千多年的时光里,叮咚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