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
厚重如山岳的城门，在背后轰然合拢。
那声音，不像关门。
更像是合上一口隔绝了过去与未来的巨大棺材。
光，被彻底吞噬。
黑暗如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粘稠而死寂。
门后的甬道，悠长得望不到尽头。
墙壁上，一道道深深的斧凿刻痕，是这里唯一的光源。
那微光里，沉淀着铁锈与干涸血迹的味道。
还有一股被压抑了万古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怨。
孙悟空咧嘴一笑，森白的牙齿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牛总管，你家这口锅，有点太黑了。”
他耸了耸鼻子。
“一股子铁锈味儿，都快把妖魂给腌馊了。”
引路的牛犇，那儒雅随和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僵硬。
“大王喜静。”
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猴王，请。”
甬道的尽头，是一座无比巨大的地下锻炉。
没有琼楼玉宇。
只有地狱。
赤红的地火从深不见底的裂隙中喷涌，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忽明忽暗。
成百上千赤着上身的牛妖，挥舞着巨锤，用最原始的蛮力，捶打着身前一块块与他们妖气相连的漆黑玄铁。
“铛！”
“铛！”
“铛！”
震耳欲聋的打铁声，是这里唯一的旋律。
每一次捶打，都有黑色的“锈气”从玄铁中被震出，随即又被地火烧灼。
可那锈气，无穷无尽，仿佛早已和他们的血肉、魂魄长在了一起。
孙悟空的脚步，停住了。
他看明白了。
这些牛妖，不是在打铁。
他们是在打自己。
用这种近乎自残的酷刑，日复一日，试图将血脉中那该死的“佛道奴印”，一点点捶打出去。
这，就是平天大圣的“闭关”？
这，就是积雷山的“规矩”？
这哪里是反抗？
这分明是一场耗尽了所有希望，只剩下麻木的自我凌迟。
孙悟空眼中的最后一丝戏谑，彻底沉淀，化为冰冷的寒潭。
锻炉最深处，最高的地火高台之上。
王座上，端坐着一个山岳般雄壮的身影。
平天大圣，牛魔王。
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下，一道道暗红色的纹路如毒蛇般盘踞，散发着不祥的死气。
那就是凝为实体的“锈迹”。
他的膝上，横着一柄比门板还宽的混铁巨斧，斧刃暗淡，没有一丝锋芒。
随着孙悟空的靠近，牛魔王那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死寂的，被无尽疲惫所淹没的眼睛。
但在那死寂的深处，依旧囚禁着一头能将天都顶个窟窿的，不屈的野兽。
“猴子……”
牛魔王开口，声音像两块生锈的磨盘在碾压，沉重得能砸碎人的骨头。
“你比五百年前，更吵了。”
“俺看大哥你，倒是比以前安静了不少。”
孙悟空走到他面前，歪着头，像是打量一件快要报废的古董。
“怎么，不练你的《平天大法》，改行当铁匠了？”
牛魔王死寂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波澜。
“我，在磨掉我骨头里的钉子。”
他缓缓抬手，抚摸着膝上那柄暗淡的巨斧，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墓碑。
“不像某些猴子，被人钉在山上五百年，醒过来，就忘了疼。”
话语，如刀。
是兄弟间，才有的那种毫不留情的尖刻。
孙悟空却咧嘴一笑，浑不在意。
“疼，俺当然记得。”
他收起笑容，神色变得无比郑重。
“所以俺才来找大哥你，俺要北上，借一口锅，把这天，重新煮沸了！”
“借锅？”
牛魔王发出一声低沉的鼻音，充满了嘲弄。
“我这座破锅，已经快被锈穿了，拿什么借你？”
他指着下方那些日复一日，如同行尸走肉般捶打着玄铁的族人，声音里带着一股化不开的绝望。
“我积雷山三十万妖众，每天都在和自己打仗，没力气，陪你出去过家家。”
“这不是过家家！”
孙悟空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如洪钟炸响。
“你这种磨法，再磨一万年，也只是把自己磨成一堆废铁！”
“你这不是在除锈，你是在等死！”
“放肆！”
高台之下，魁山手持巨斧，双目圆瞪，妖气如火山般喷发。
牛魔王却只是摆了摆手。
他看着孙悟空，浑浊的眼中，第一次透出一丝真正的锐利。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你的路，走不通。”
孙悟空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字字诛心。
“就换俺老孙的路！”
“你的路？”牛魔王笑了，那笑容充满了沧桑与讥讽，“当年大闹天宫的路吗？贤弟，你把天捅了个窟窿，然后呢？最后还不是被人家拿块石头，把窟窿给你补上了。”
“你，就是那块石头。”
孙悟空沉默了。
杨戬的话，牛魔王的话，像两面最残酷的镜子，将他那可笑的过去，照得一清二楚。
是啊。
他以为自己是破天的神兵。
到头来，却只是对方用来补天的砖石。
“所以，俺不捅天了。”
孙悟空猛地抬起头，赤金色的瞳孔里，燃烧着足以焚尽九天的火焰！
“俺要，换了这片天！”
他伸手指着牛魔王，声音如雷贯耳！
“就从你这口锈迹斑斑的破锅开始！”
“你若不借，俺老孙，就亲手……帮你把它砸了！”
“砸了我的锅？”
牛魔王缓缓站起身。
那山岳般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整个锻炉的温度，都仿佛降到了冰点。
他单手，拎起了那柄混铁巨斧。
“贤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孙悟空笑了，笑得肆意而张狂。
“俺当然知道！”
他没有祭出万妖战旗，也没有召唤金箍棒。
只是伸出右手，摊开掌心。
一缕精纯到极致的紫金色神力，在他掌心缓缓凝聚。
那不是一团能量。
那是一滴。
一滴仿佛从混沌中提炼而出，沉重得足以压塌万古的，紫金色的“血”。
鸿蒙本源。
这是他从鸿蒙不灭体中压榨出的，最后一丝根基。
用一点，就少一点。
但他知道，这一滴，必须用在这里！
“大哥，你看好了。”
孙悟空屈指一弹。
那滴紫金色的鸿蒙本源，化作一道流光，目标，正是牛魔王手中那柄，代表着他所有力量与所有绝望的……混铁巨斧！
牛魔王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他想躲！
可那滴“血”的速度，快过了他的念头！
他想挡！
可那滴“血”之上蕴含的恐怖位格，竟让他引以为傲的平天妖力，都为之凝滞，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那滴紫金色的光，轻飘飘地，落在了他那柄暗淡无光的斧刃之上。
没有声音。
没有爆炸。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高台下，魁山、牛犇，以及所有捶打玄铁的牛妖，都停下了动作，茫然地抬起头。
下一瞬。
“嗡——！”
一声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剑鸣，从那柄混铁巨斧中，轰然爆发！
不是斧鸣。
是剑鸣！
只见那宽厚的斧身之上，所有的“铁锈”与“死气”，如烈日下的冰雪般，瞬间消融！
一抹璀璨夺目、锋芒毕露的银光，从斧刃的中心，骤然亮起！
光芒，越来越盛！
“咔嚓……咔嚓……”
斧身之上，那厚重的混铁开始层层剥落，如同褪去了一层厚茧，露出了里面被囚禁了万古的真容！
最终。
“锵！”
一声清越的龙吟，响彻天地！
那柄门板似的巨斧，竟在牛魔王的手中，化作了一柄三尺七寸，剑身如一泓秋水，剑气直冲斗牛的……古朴长剑！
下方，成百上千的牛妖，手中的巨锤“哐当”落地。
他们呆呆地看着那道光，看着那柄剑。
魁山张大了嘴，足以吞下一颗牛头。
牛犇儒雅的面容彻底失控，浑身都在颤抖。
而高台之上。
牛魔王僵在原地，如一尊石雕。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这柄既熟悉又陌生的长剑。
他能感觉到，一股清澈、纯粹、久违的力量，正顺着剑柄，疯狂涌入他的四肢百骸！
他体内那些盘踞如毒蛇的“锈迹”，正在哀嚎，正在消散！
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浑浊褪去。
一团熄灭了万年的火焰，带着无尽的震惊与不敢置信……
重新，燃烧了起来！
剑身上，两个上古妖文，熠熠生辉。
——平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