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合作社的院子里刚撒了新碾的谷糠,金黄的一层铺在青石板上,被风卷得打旋。姜砚禾正蹲在磨盘边,教张寡妇的儿子用石磨碾新米,雪白的米粉簌簌落在竹筛里,像碎雪似的。

“力道要匀,推太快了米磨不细。” 她扶着磨杆,帮少年稳住节奏,石磨发出沉闷的 “咯吱” 声,混着院子里的鸡鸣,是村里最寻常的响动。

突然,村口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尖锐地划破了午后的宁静。村里少有外来车辆,除非是游客的大巴,可今天没安排团。姜砚禾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米粉,往村口望去。

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停在老槐树下,车门打开,先下来个穿着皮夹克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锃亮,站在满是尘土的土路上,显得格外扎眼。他身后跟着个穿呢子大衣的女人,手里拎着个精致的行李箱,正皱着眉打量四周,像是踩在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

姜砚禾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磨杆 “当啷” 掉在地上。

是她父母。

十年了。自从她 “坠崖” 后,父母就搬去了城里,除了奶奶去世时回来过一次,再没踏回过姜家坳。她在未来挣扎时,不是没想过找他们,可时空乱流里,连故乡的坐标都难以锁定,更别提两个在城市里辗转的人。

如今他们就站在那里,隔着半条村路,鬓角都染了霜,可眉眼间的轮廓,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砚禾?” 母亲先看见了她,声音里带着不确定,行李箱 “啪嗒” 掉在地上,快步朝她走来,眼里的惊讶慢慢变成了激动,“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她抓住姜砚禾的胳膊,指尖冰凉,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这些年你去哪了?我们找了你整整十年,以为…… 以为你早没了……”

父亲跟在后面,脸色沉沉的,看着姜砚禾身上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又看了看她沾满米粉的手,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里没什么温度:“回来怎么不打个电话?我们还是听你三姑说的,说你在村里瞎折腾,承包了上千亩地?”

“瞎折腾” 三个字像小石子,硌得姜砚禾心口发疼。她挣开母亲的手,往后退了半步:“我没瞎折腾,我在种稻子。”

“种稻子?” 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院子里的村民都围了过来,“你放着城里的工作不干,回这穷山沟种稻子?当年供你读大学,不是让你回来跟泥巴打交道的!”

他年轻时在村里当过会计,总觉得自己比土里刨食的村民高一等,拼了命才把家搬到城里,最忌讳别人说他 “根在农村”。此刻看着女儿满身土气的样子,脸色越发难看。

母亲拉了拉父亲的袖子,低声劝:“先别说这个,孩子回来就好。” 她转向姜砚禾,上下打量着,眼圈又红了,“瘦了,也黑了…… 这些年是不是受了很多苦?跟妈说说,你到底去哪了?”

姜砚禾避开她的目光,捡起地上的磨杆:“说来话长。你们怎么突然回来了?”

“还不是为了你!” 父亲没好气地说,“你三姑打电话,说你不务正业,把好好的日子过得鸡飞狗跳,还欠了一屁股债承包土地。我和你妈连夜就赶回来了,看看你到底在胡闹什么!”

他说着,视线扫过院子里的谷堆、墙上挂着的合作社章程,最后落在磨盘边的竹筛上,嘴角撇出一丝嘲讽:“石磨?现在谁还用这玩意儿?超市里的米粉不比这强?我看你真是在山里待傻了。”

“叔,话不能这么说。” 张寡妇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过来,怀里还抱着刚筛好的米粉,“砚禾丫头种的米是有机的,石磨碾的米香,城里游客抢着要呢。她不是胡闹,是带着咱村里人致富呢。”

“致富?” 父亲冷笑一声,“就靠这破磨盘?能挣几个钱?我看她是被人骗了还帮着数钱!”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二柱子也走了过来,手里还提着刚从鱼塘捞的鱼,“砚禾丫头为村里做了多少事,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当爹的不心疼就算了,咋还说这话?”

院子里的气氛顿时僵住了。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帮姜砚禾说话,七嘴八舌地讲她种的稻子多好,合作社分红多实在,把姜父围在中间,让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老李头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袋,没说话,却用烟杆指了指墙上的规划图 —— 那上面画着即将动工的工厂,旁边标着 “青禾米深加工基地”。

姜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脸色更沉了:“还真打算建工厂?就你们这穷山沟,建了工厂卖给谁?我看你就是被那些所谓的‘合作社’成员灌了迷魂汤!”

“爸!” 姜砚禾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这不是迷魂汤,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在村里住得很好,村民们也信我。你们要是来看看我,我欢迎;要是来指责我,那就请回吧。”

她的话像块冰,把母亲刚涌上来的热乎气又浇凉了。母亲拉着她的手,哽咽着说:“砚禾,妈不是怪你,是担心你。城里多好,有干净的房子,有稳定的工作,何必在这遭罪?跟我们回去吧,妈给你找份好工作。”

“我不回去。” 姜砚禾轻轻抽回手,语气很轻,却很坚定,“这里是我的家,我奶奶埋在这儿,我的根也在这儿。”

她低头看了看磨盘里的米粉,雪白细腻,带着阳光晒过的香气。这是她亲手种的稻子,亲手碾的米,每一粒都浸着她的汗水,比城里任何山珍海味都让她踏实。

父亲看着她倔强的样子,气得发抖:“好!好!翅膀硬了是吧?你要是非要在这鬼地方待着,就别认我这个爹!我们没你这样丢尽脸面的女儿!”

他说完,转身就往村口走,皮鞋踩在谷糠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母亲看了看姜砚禾,又看了看丈夫的背影,急得直跺脚,最后还是咬咬牙,捡起地上的行李箱,追了上去。

小轿车的引擎声再次响起,卷起一阵尘土,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石磨还在微微晃动。张寡妇往姜砚禾手里塞了块刚蒸好的米糕:“丫头,别往心里去。你爸也是一时转不过弯来,慢慢就懂了。”

老李头磕了磕烟袋锅,吐出一口烟:“城里待久了,忘了土是啥味了。不怪他,怪这世道变得太快。”

姜砚禾没说话,咬了口米糕,清甜的米香在舌尖散开,眼眶却突然一热。她以为自己早已被未来的风霜磨得坚硬,可父母的话,还是像针一样扎进心里。

哑巴叔走过来,把相机往她面前递了递。屏幕上是刚才拍的照片:她蹲在磨盘边教少年碾米,阳光落在她沾满米粉的脸上,笑得眯起了眼,身后的谷堆金黄,鸡群在院子里踱步,一派安宁。

姜砚禾看着照片,突然笑了。是啊,这里有尘土,有争执,有不被理解的委屈,可也有米香,有信任,有她用双手挣来的踏实。

她擦掉眼角的湿意,重新握住磨杆:“来,咱继续碾米。下午游客要来体验,得多准备点。”

石磨再次发出 “咯吱” 的声响,混着村民们的说笑声,把刚才的不快一点点磨碎,融进了这满院的米香里。

风穿过院子,卷起地上的谷糠,像一群金色的蝴蝶,飞向远处的稻田。那里,青黄的稻茬还立在地里,等着来年开春,再长出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