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周明远被带走的第三天,哑巴叔突然把自己关在合作社的仓库里。仓库的木门上挂着把旧铜锁,锁孔里还插着半截去年的稻穗,是孩子们调皮塞进去的。从门缝里看,能瞧见他正蹲在地上,将一沓照片分门别类地摆开,动作轻得像在摆弄刚出壳的雏鸡。

“他这是咋了?” 张寡妇端着刚蒸好的米糕路过,指节叩了叩门板,“从昨天起就没吃没喝,难不成是为恒宇集团的事犯愁?” 她袖口沾着的米粉落在门槛上,被风一吹,像撒了把细雪。

姜砚禾正蹲在仓库后墙根下,帮老李头整理新到的油菜籽。种子袋上印着 “杂交双低” 的字样,是张教授托人捎来的优质品种。“前天他去镇上赶集,看见有人发恒宇集团的宣传单,上面印着邻县‘生态度假村’的照片。” 她抓起把种子往竹筛里倒,黑亮的籽粒在筛网上滚出沙沙的响,“回来就翻箱倒柜找东西,估摸着是想起啥了。”

说话间,仓库的门 “吱呀” 一声开了。哑巴叔探出头来,眼里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青青的胡茬。他朝姜砚禾招招手,掌心还沾着洗不掉的显影液痕迹,蓝得像块陈年的靛染布。

仓库里拉着十几根晾衣绳,密密麻麻挂满了照片。大多是哑巴叔这两年拍的:春天的油菜田铺成金色的海,夏天的稻田里白鹭掠水,秋天的谷堆堆成小山,冬天的树屋顶着皑皑白雪。每张照片的右下角都用红漆写着日期,笔画歪歪扭扭,却像一颗颗钉在时光上的钉子。

而最显眼的位置,挂着另一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邻县的月牙湾 —— 三年前哑巴叔去走亲戚时拍的。起初的照片里,月牙湾的水清亮得能照见水底的鹅卵石,岸边的芦苇荡里藏着成群的野鸭,有张特写甚至拍到了水鸟翅膀上的细羽,在阳光下闪着虹彩。

但后面的照片渐渐变了味。挖掘机开进芦苇荡时,履带碾过的地方露出褐色的烂泥;度假村的地基打下去,河水开始泛着泡沫;最后一张是上个月拍的,原本清澈的月牙湾成了墨绿色,岸边的石头上结着层滑腻的青苔,几个戴口罩的村民正往车上搬死鱼,鱼眼白得像掉在地上的瓷片。

“这是…… 月牙湾?” 老李头拄着拐杖走进来,看到最后那张照片时,烟袋锅 “当啷” 掉在地上,“我十年前去过,那水甜得能直接喝,咋变成这样了?” 他弯腰去捡烟锅,指节在照片边缘抖得厉害。

哑巴叔突然抓起笔,在旁边的纸板上写:“恒宇造的。” 字迹用力得几乎戳破纸板,墨痕顺着纤维晕开,像滴落在宣纸上的血泪。他又翻出张宣传单,正是镇上发的那种,上面 “月牙湾生态度假村” 的字样刺眼得很,背景图却用了电脑合成的虚假水景。

“他想办个摄影展。” 姜砚禾突然明白过来,指着那些对比强烈的照片,“用月牙湾的今昔,告诉大家恒宇集团的‘生态’是啥模样。”

哑巴叔用力点头,抓起张照片往墙上贴。照片里的小女孩正蹲在田埂上,手里捧着只刚蜕壳的蝉,背景是青禾合作社的稻田。他在照片旁边画了个大大的箭头,指向月牙湾死鱼的照片,箭头末端写着两个字:“警惕”。

筹备摄影展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半天就传遍了全村。二柱子扛来家里的八仙桌,桌面还留着他小时候用刀刻的歪扭名字;张寡妇带着妇女们用彩纸剪了些稻穗、鱼鸟的图案,贴在仓库的门框上;连最调皮的几个孩子都搬来小板凳,规规矩矩地坐在门口,充当临时的 “检票员”。

开展那天,天刚蒙蒙亮,仓库门口就排起了长队。邻村的人听说了都赶来看,有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看到月牙湾的老照片时突然哭了:“这不是我年轻时洗衣裳的地方吗?那时的水啊,凉得能冰透西瓜……” 她的手帕擦过照片上的水面,像是想擦去那些墨绿色的污渍。

有个穿西装的男人混在人群里,举着手机偷偷拍照。二柱子眼尖,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是恒宇集团的人吧?” 男人怀里掉出的工作证上,果然印着 “项目协调员” 的字样。哑巴叔突然举起相机,“咔嚓” 一声拍下他慌乱的表情,又把月牙湾的今昔对比照往他面前凑,眼神像淬了冰。

男人脸都白了,挣脱二柱子的手就往村口跑,皮鞋踩在结霜的土路上,差点摔个跟头。孩子们追在后面喊:“骗子!坏东西!” 声音脆得像冰凌相撞。

中午时,县报社的记者闻讯赶来。女记者举着相机,对着月牙湾的照片拍个不停,笔记本上记满了村民的证词。“这组照片太有冲击力了。” 她采访姜砚禾时,笔尖在纸上划出急促的沙沙声,“我们准备做个专题报道,就叫《谁在毁掉我们的乡愁》。”

老李头蹲在仓库门口,吧嗒着旱烟袋看人群进进出出。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脸上的皱纹,像老树皮上的裂纹。“哑巴这娃,平时闷不吭声,关键时候比谁都有办法。” 他往地上磕了磕烟灰,“这些照片啊,比千言万语都管用。”

太阳偏西时,哑巴叔突然拉着姜砚禾往仓库后墙走。墙角藏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锁着把黄铜小锁。他打开锁,从里面翻出本泛黄的相册。最末页贴着张褪色的黑白照片:年轻的哑巴叔站在月牙湾边,身边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手里举着台老式胶片相机,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这是……” 姜砚禾愣住了。

哑巴叔用手指了指照片上的姑娘,又指了指月牙湾的方向,眼眶慢慢红了。他在相册的空白页上写:“她是月牙湾人,说要守着那片水过一辈子。” 字迹被泪水晕开,模糊了最后几个字。

那天晚上,哑巴叔的照片被发到了网上。不到半夜,“月牙湾生态悲剧” 的话题就冲上了热搜。有网友认出照片里的度假村,留言说那里的污水直排河道,下游的村民连井水都不敢喝;还有人贴出了恒宇集团其他项目的污染证据,评论区里骂声一片。

仓库的灯亮到后半夜。姜砚禾路过时,看见哑巴叔正坐在照片中间,手里摩挲着那张黑白照片,像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月光从竹窗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了层银辉,那些挂在绳上的照片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无数双注视着大地的眼睛。

她突然明白,有些抗议不需要声音。就像土地从不会呐喊,却能用干裂的纹路、枯萎的草木,诉说所有的委屈与愤怒。而哑巴叔的镜头,不过是替这片沉默的土地,按下了发声的快门。

第二天一早,张寡妇来送早饭时,发现仓库的门槛上多了束野菊花。是从后山采的,带着晨露,金黄的花瓣上还沾着几粒草籽。哑巴叔正站在月牙湾的照片前,用干净的软布轻轻擦拭,动作虔诚得像在擦拭信仰。

阳光透过照片上的水光,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会跳动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