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黑暗,闷热,血腥味。

胡杨蜷缩在狭窄的“壁橱”里,身体随着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痉挛,每一次抽动都像有烧红的刀片在喉咙里反复剐蹭。汗水、泪水、还有那抹嘴角渗出的、带着铁锈味的暗红,混合在一起,顺着下巴滴落,在布满灰尘的木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书架门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妹妹最后投来的、那冰冷洞悉的目光,也隔绝了地上那板崭新的金嗓子喉宝。那小小的药片,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他强撑的骄傲和隐秘上。

咳……咳……

他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拉动的嘶鸣。眼前阵阵发黑,系统面板里精神力透支的红色警示刺眼欲血,【坚韧(微弱)】的淡金色盾牌在剧痛的洪流中微弱地闪烁,如同狂风中的残烛。身体的警报从未如此尖利——这具年轻的躯壳,在连续的高强度压榨和系统惩罚的双重蹂躏下,终于亮起了刺眼的红灯。

门外,客厅里传来母亲胡文慧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还有她压低声音、带着浓浓担忧的询问:“小棠,你哥…他房里怎么咳得这么厉害?听着不对劲啊…”

胡小棠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汹涌的暗流上:“可能着凉了吧。妈,药快熬干了。”

“哦…哦!”胡文慧的注意力被短暂引开,脚步声匆匆转向厨房。

短暂的宁静,如同暴风雨前虚假的喘息。胡杨靠着冰冷的书架内壁,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剧痛和身体的极度虚脱感交织,几乎将他吞噬。他颤抖着伸出手,摸索到地上那板金嗓子喉宝,撕开包装,胡乱塞了两片进嘴里。

冰凉、辛辣、带着强烈薄荷味的药力瞬间在口腔炸开,短暂地麻痹了喉管的灼痛,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恐惧和……一丝冰冷的决绝。

再这样下去,他会死在这闷热的壁橱里。死在家人无声的守护和沉重的怜悯里。死在距离父亲医药费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不行!绝对不行!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划破黑暗的闪电,猛地劈开了他混沌的脑海。

坦白!

向父母坦白!把一切摊开在阳光下!把那些血汗换来的转账记录,把直播间后台那疯狂跳动的收益数字,砸在他们面前!

这个念头带着毁灭般的诱惑力,也带着巨大的恐惧。母亲会是什么反应?震惊?暴怒?还是更深的、将他彻底锁进“易碎品”牢笼的担忧?父亲呢?那个曾经顶天立地的汉子,会如何面对儿子用透支生命换来的“救命钱”?

但他没有选择了。身体的崩溃近在眼前,秘密在妹妹的注视下摇摇欲坠。与其在黑暗中无声地腐烂,不如在阳光下搏一个痛快的结局!

至少……至少能让父亲立刻住进医院,接受正规的、持续的、而不是仅仅靠昂贵药物维持的治疗!至少……能让母亲那被债务和绝望压弯的脊背,暂时获得一丝喘息!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扑灭。它烧毁了他的恐惧,烧毁了他的犹豫,只留下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

晚饭的气氛异常沉闷。

餐桌上只有简单的清粥小菜。胡文慧小心翼翼地给胡建军喂着粥,眼神却时不时飘向沉默扒饭、脸色苍白得吓人的胡杨,忧心忡忡。胡建军似乎也感觉到了儿子身上不同寻常的低气压,浑浊的眼睛努力地看向他,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啊…啊…”声。

胡小棠安静地吃着饭,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压抑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

胡杨放下碗筷,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打破了死寂。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母亲忧虑的脸,父亲努力聚焦的眼睛,最后落在妹妹那平静无波的侧脸上。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流刮过依旧刺痛的喉管,带来一阵难以抑制的呛咳。

“咳…咳咳…”

“小杨!”胡文慧立刻放下粥碗,紧张地站起来,“你看你!咳成这样!是不是下午又着凉了?妈去给你拿药…”

“妈!”胡杨猛地出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打断了母亲的动作。他站起身,因为虚弱,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他立刻挺直了脊背,像一根绷紧的弦。

他走到客厅那张破旧的折叠桌旁,那里放着他那个老旧的笔记本电脑。他按下开机键,屏幕幽幽亮起。他背对着家人,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

胡文慧和胡建军都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胡小棠也停下了筷子,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哥哥紧绷的背影上。

“爸,妈,”胡杨没有回头,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我…没生病。也不是…抑郁症。”

他顿了顿,感受着身后骤然变得死寂的空气,和那两道瞬间聚焦、充满震惊和疑惑的目光。他猛地转过身,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转向餐桌的方向!

屏幕上,赫然是“声海”平台的后台界面!

醒目的ID:燃烬。

头像是一片燃烧殆尽的灰烬。

而最刺眼的,是收益中心那一栏——昨日收益:¥ 4267.80!旁边,是醒目的提现记录!

胡杨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点开了网上银行的转账记录页面。一条条清晰的记录如同冰冷的利刃,刺向家人的眼睛:

X月X日 01:47 转出 ¥6800.00 收款方:市人民医院 胡建军 住院费

X月X日 03:15 转出 ¥1500.00 收款方:市人民医院 胡建军 住院费

X月X日 17:05 转出 ¥500.00 收款方:市人民医院 胡建军 药费

……

密密麻麻!每一笔,都对应着父亲账户上那一次次如同神迹般的“天降汇款”!

“这些钱…”胡杨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平静,“是我赚的。用这个。”

他侧过身,指向自己卧室角落那个巨大、笨重的旧书架。然后,在父母惊愕到极点的目光中,他走过去,抓住侧面那个不起眼的凹槽,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开了沉重的书架门!

“嘎吱——!”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书架被拉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后面那个狭窄、闷热、墙壁上贴满廉价隔音海绵、此刻更被各种棉絮和羽绒塞得鼓鼓囊囊、如同怪异巢穴般的空间!简陋的木板桌上,那套崭新的Focusrite声卡、Audio-Technica电容麦、监听耳机……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专业的光泽!

一股混合着汗味、灰尘、隔音棉化学气味和淡淡血腥味的闷浊气息,瞬间涌出,弥漫在整个客厅!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胡文慧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她张着嘴,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那个怪异的“壁橱”和里面那套与这个贫困之家格格不入的专业设备,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手里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胡建军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嗬嗬”声,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躺椅的扶手,青筋暴起!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无法理解的冲击,让他瘫痪的身体都在剧烈颤抖!

胡小棠依旧平静地坐着,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目光在哥哥苍白的脸、嘴角那未擦净的暗红痕迹、和那个闷热的“壁橱”之间缓缓移动。

“你…你…”胡文慧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愤怒,“你在里面干什么?!这是什么鬼东西?!那些钱…那些钱是…是…” 她无法说出那个在她认知里等同于“歪门邪道”、“不务正业”甚至“骗人”的词汇——直播!

巨大的失望和被欺骗的愤怒如同火山般在她胸口喷发!她一直以为儿子只是病了,需要静养!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脆弱的“心灵”!结果呢?结果他把自己关在那个蒸笼一样的鬼地方,搞这些她完全不懂的玩意儿!还咳血!他不要命了吗?!

“妈!”胡杨猛地打断她,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嘶吼,“这不是鬼东西!这是我的工作!我的声音!我能赚钱!我能救爸!” 他指着屏幕上的转账记录,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你看清楚!这些钱!每一分都是干净的!是我用嗓子、用命换来的!它付了爸的药费!它让爸能继续躺在家里!而不是被医院赶出来等死!”

“放屁!”胡文慧的理智彻底被怒火和恐惧烧断了,她猛地冲上前,一把抓住胡杨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工作?什么狗屁工作能几天赚上万?!还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咳血?!你是不是在外面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是不是被人骗了?!你说啊!” 她歇斯底里地摇晃着他,眼泪和愤怒一起喷涌而出。

胡杨被她摇得站立不稳,喉咙的剧痛再次汹涌袭来,他猛地咳嗽起来,身体佝偻下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妈!你放开哥!”胡小棠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

就在这时!

一直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痛苦“嗬嗬”声的胡建军,突然爆发出了一声含混不清、却充满了巨大痛苦和愤怒的嘶吼!他枯瘦的手掌用尽全力,狠狠拍在躺椅的扶手上!

“啪!”

一声闷响,如同惊雷炸开!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住了!胡文慧停止了摇晃,惊恐地看向丈夫。胡杨的咳嗽也戛然而止。

胡建军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胡杨,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深渊般的痛苦和绝望!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手,颤抖地指向胡杨,又指向那个敞开的、如同怪兽嘴巴般的书架“壁橱”,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不…要…不…值…得…”

每一个字,都像用刀子在石头上刻出来,充满了血淋淋的绝望和父亲对孩子最深沉的、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看他受苦的爱!

胡建军浑浊的眼睛里,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划过他枯槁凹陷的脸颊。他死死地看着儿子苍白脸上那抹刺眼的暗红,看着儿子因为痛苦而佝偻的身体,看着那个如同蒸笼刑房般的“壁橱”……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痛苦和自责,如同海啸般将这个曾经顶天立地的汉子彻底淹没!他宁愿自己立刻死掉!也不要儿子用命去换他苟延残喘!

“爸——!”胡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痛得无法呼吸!父亲那绝望的眼神和眼泪,比母亲所有的愤怒和责骂都更锋利万倍!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防线!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躺椅前,死死抓住父亲那只枯瘦的手,滚烫的眼泪汹涌而出,嘶哑地哭喊:“值得!爸!值得!只要你能好起来!都值得!我能赚更多!我能……”

“够了!”

一声冰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了客厅里混乱的悲鸣和哭喊。

胡小棠不知何时走到了餐桌旁,拿起了胡杨那个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她的手指在触控板上快速滑动了几下,然后,将屏幕再次转向所有人。

屏幕上,不再是后台数据。

而是一段正在播放的视频!画面有些晃动,角度也很刁钻,显然是手机偷拍的。画面中央,是那个狭窄闷热的“壁橱”,胡杨正对着电容麦,在幽蓝的屏幕光线下,用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姿态,嘶吼着那首《我用什么把你留住》!

那嘶哑、破碎、带着灵魂撕裂般痛苦和巨大不屈力量的声音,透过笔记本电脑自带的扬声器,清晰地、毫无保留地回荡在死寂的客厅里:

“你忘了划过伤口的冷风——!”

“你信了不痛不痒就算过了一生——!”

“你!!为什么!!看见雪飘落就会想唱歌——!!”

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绝望与不甘,如同泣血的杜鹃,又如同向命运挥拳的困兽!每一个音符都带着生命的重量!那种穿透灵魂的力量,那种用生命在燃烧的歌唱,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胡文慧脸上的愤怒和惊恐凝固了,她呆呆地看着屏幕,听着那来自儿子灵魂深处的咆哮,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胡建军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里儿子痛苦而专注的脸,那只被胡杨抓住的手,反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攥紧了儿子的手,老泪纵横。

胡小棠平静地放下电脑,目光扫过呆滞的母亲和泪流满面的父亲,最后落在跪在地上、同样震惊地看着她的哥哥脸上。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用命在唱。”

“他唱哭了很多人。”

“他赚的钱,救了爸的命。”

“现在,他快把自己的命唱没了。”

“你们,还要他怎样?”

冰冷的质问,如同最后的审判,回荡在充斥着药味、泪水和那撕心裂肺歌声的客厅里。

胡杨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妹妹那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脸,看着屏幕上自己那搏命般的影像,感受着父亲枯瘦手掌传来的、用尽全力的紧握,喉咙里堵满了滚烫的硬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那来自他灵魂深处的歌声,还在客厅里绝望地回荡,仿佛在为这残酷而真实的一切,做着最后的注脚。